那是他見義兄們一昧奢侈無度,忍不住以弟弟的身份去出言規勸,反得了‘你非我朱家子,憑甚管我朱家事’的譏諷。
他自然不可能怨怪因孤兒寡母、貧苦無依才不得不嫁於旁人的娘,可他雖被瞞住了,兩位義兄卻是曉事的,諸多下人也對他的身世無比清楚。朱父命他改名雖然出於幾分好意,可到底沒有血濃於水的親近感,終究有著不小的隔閡。
過去他隻隱約感覺出幾分,並不理解,如今知道了真相,自然不好在仰仗朱家的資產過活。
況且,被義兄那般蔑說,他如受當頭棒喝之余,又如何不被激出烈性?
他暫還無力自立門戶,隻不顧娘親的竭力反對,離家至醴泉寺中,不再受家中資財,而是憑書院發下的一些米糧過活。
雖然清貧,心裡卻自在。
朱家人自是對他這形同決裂之舉極其不滿,斷了他日常一切供應不說,也不允他母親隨意出門接濟亡夫之子。
出門時,朱說隻帶走了一些薄財——也就是屬於母親的奩產,她唯一能自由支配,贈予自己兒子的那些。
朱說還有一道隱秘的期盼,未曾好意思同外人道出,卻不知為何,願委婉地向今日才真正認識的陸辭暗表。
他想憑勤學苦讀,盡快出人頭地,還清朱家這些年來的養恩,再接出娘親奉養,恢復生父給他取的名姓,並以此立於人世。
朱說不可能背後道人是非,陸辭也不難猜出,其中定有一些難言之隱。
他眉眼微彎,並不故意做出什麽替人感傷的模樣去勾起朱說的自憐,也不去探究其中隱秘,隻溫和道:“不知我可有這榮幸,得知新友名姓?”
朱說不由自主地也跟著露出一個微笑來,接著一絲不苟地小揖一禮,鄭重道:“范氏仲淹,幸會陸郎君。”
朱說此刻心中正感釋然,眼簾無意間微微垂下,便未發覺——
在聽清他名姓後,笑如朗朗清月的陸郎君面上先是掠過一絲茫然,緊接著,唇角的笑意就漸漸消失了。
“……”
慢著。
這個被小和尚排擠得只能住山洞、早年喪父不得不跟著義父改名的小可憐,居然是那位從未到過嶽陽樓、隻憑一幅畫就洋洋灑灑寫下流傳千古的《嶽陽樓記》,且讓後世學生背這篇想象文背得頭皮發麻的那位大名鼎鼎的范仲淹?
同樣也有過‘背誦全文’的陰影的陸辭,對這如雷貫耳的名姓反應過來之後,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雖及時在朱說重新抬起眼來前把難以置信給收斂住了,渾身卻還有些僵硬。
或許只是碰巧同名同姓?
雖說如此,陸辭卻隱約感覺出,此范仲淹,多半就是彼范仲淹了。
他勉強勾勾唇角,重新帶上一貫的溫柔微笑,一手不輕不重地搭上朱說……范仲淹的一肩,淡定道:“也該回去了。你若不嫌香水行雜亂了些,明日再領你去其他幾家逛逛。”
不只是為了照顧朱說,幫他在密城裡混個眼熟,結個善緣,也順道幫了這些平日待他不錯的澡堂老板一把。
能得范公留下的詞作,哪怕只是年少版的,這些店家往後也將受益無窮啊。
朱說則在應答之前,悄悄在心裡嘩啦啦地撥起了小算盤,計算了下自己帶出來的全副身家,目前還剩多少,以後又夠不夠用。
很快得出個能讓他松一口氣的結論來——要是省吃儉用,別再有類似今天燒壞鍋的多余損耗的,再爭取七年以內考中的話,應該是夠的。
遂欣然應了。
回去路上,鍾元當仁不讓地擔起了同時拎三人家當、且在前頭撥開人潮開路的重任,已整頓好心緒的陸辭則落後一步,與朱說有說有笑地並肩而行。
剛拿到一筆不菲的分紅,陸辭索性以‘見者有份’為由,對這一新一舊的兩位友人十分大方。
鍾元對他的做法早已有所預料,板著臉啥也不看,徑直向前;朱說則還沒領略過陸辭的豪爽做派,就不慎‘中招’了。
他畢竟是頭一回到如此熱鬧的夜市上來,自然忍不住對琳琅滿目的各式商品多看幾眼。大多只是單純好奇,陸辭卻比他還眼尖,但凡是被朱說看了幾眼的,都被陸辭大大方方地買下。
買之前,還沒少問朱說的看法。朱說以為陸辭是買給他自己的,本著對友人的一份赤誠真心,當然是認認真真地給出了建議。
有過無數類似經驗的鍾元在二人後頭默默站著,一臉的卒不忍睹。
等回到家中,陸辭照例將剩下的六成交予陸母作為家用,剩下的四成自己留著,而買下的那些零七八糟、加起來卻也有一百多文的物件,則塞給了猝不及防的朱說。
朱說大受驚嚇,當場差點跳得比兔子還高,要不是人生地不熟,他怕就要被這好意惹得奪門而逃了——“陸兄美意,小弟心領,這卻是斷然不可的!”
陸辭莞爾:“並不值什麽錢,隻想與你同樂,你若實在在意,不妨當做是暫借於你,待你高中,可是要還的。而且買都買了,我又用不著,難道還要挨家挨戶退回去,給人添麻煩?”
朱說還是搖頭,欲要再說,陸辭已將這些小玩意兒挨個展示了一下,唉聲歎氣道:“我今日去石洞居士家中觀看時,竟連把像樣的座椅都無。你要坐下讀書,就得一直躬身,若定了骨形或是養成惡習,往後待人接物,又如何像樣?再看這引光奴,是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