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戶身上能作籌碼的特質,自然不是虛無縹緲的一句‘前莊主李誠為人和善,對他們多有照料’,而是他們在這田產被官府沒收的幾十年裡,已經建起了屬於自己的房屋,人丁興旺,生活富足,過得遠比原莊主一家都來的舒舒服服,當然不願有什麽變動了。
畢竟依照宋律,當田產被沒收時,莊客與原莊主的租賃契約,仍將持續下去,並不受半點影響。
契約上的一切條款照舊,僅僅是交納地租的對象變成了縣衙而已。
而這在幾十年前定下的收租比例,一直一塵不動,可比現在最厚道的莊家許諾的收租成數,都要來得低了。
可莊園一旦賣給別人,勢必將調整租子,甚至因買家多自帶有更信任的佃戶的緣故,他們哪怕能接受新的收租比例,也很可能要面臨被解約的結局。
這麽一來,他們耗時耗力建起的家園房屋,就全順理成章地成了新佃戶的棲身之所了。
李辛聽得一愣一愣,陸辭莞爾道:“莊客大多都已發家致富,在莊上建了高樓大院,怕是不願離開的。他們應也明白,一旦換了新東家,恐怕想留也難留下來。既然如此,何不由你承諾,若你再為莊主,課額照舊,也不解任何一家的約,以此換來他們借錢於你,具體還款則用以後的租子頂上?”
李辛怦然心動,隻還有些猶疑:“如此當真可行?”
陸辭淡淡道:“可行不可行,試過方知。”
得虧偌大莊園的產權是整體出售,不可共享的;那些莊戶又在這些年養肥了,出得起錢;這才給了李辛一個空手套白狼的空間。
李辛目前僅有六千多貫,要靠這麽點錢參與撲買來拿回莊子,無疑是癡人說夢。
對他而言,拿到莊子才是最重要的,租子倒在其次。
只要他不犯貪心的毛病,肯許下無比優厚的條件——起碼得優厚至那些砸下重金來買下此地的別家不能做到的地步,那對安於現狀的佃戶們來說,就將具備強大的吸引力。
一切只要落實到了契約上,就受官府保護,不必懼怕莊主事後反悔。
有律法保障,哪怕是年紀輕輕的李辛出面,也能說動租客們。
“你若能成功說服他們,接下來必定要做的頭一件事,便是向官府稟名原莊主的身份,再耐心等撲買結果。”
李辛不解道:“這又何故?”
陸辭笑道:“只要你是原佃賃人,那麽不論是續租還是撲買,都將受到一定保護。只要在塵埃落定之前,官府都將先詢問你的意見。等得知具體數額了,再通知莊戶們籌錢,最後用借款補上缺額就是。”
哪怕是過程完全保密的實封投狀,官府在評出最高錢數後,仍會將這數額告知佃賃人,再給他五日時間決定願與不願照這價格承買。甚至只要差額不算太大,官府還允許放寬還款期限,兩年內還清即可。
這便意味著,只要佃戶們在兩年內籌得夠錢上交,李辛幾乎就注定立於不敗之地,輕輕松松地就能讓外來投標人竹籃打水一場空。
陸辭存心攪渾了這潭水,不讓孫家如意,在給予隻知煩惱、關鍵方面卻絲毫沒有研究,幾乎是一問三不知的李辛建議時,自然毫無保留。
只是他在詳細解釋過後,朱說倒是聽得無比認真,當事人李辛則是愈發茫然,不知所措。
陸辭暗歎口氣,寬撫道:“船還未到蘇州,李郎也不必太過心急。我屆時將要點落在紙上,李郎可自行鑽研,若還有不懂之處,這些天都可前來問我。”
見陸辭並沒有撒手不管的打算,李辛這才徹底放下了心,對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的陸辭自是千恩萬謝,不由分說地行了稽首的大禮,才步履虛浮地回去自己艙室了。
他一走,朱說便皺眉道:“此人頗不識好歹。一邊反反覆複說至關緊要,一邊又只顧自憐自哀,落到實務上,全是一問三不知了。若無陸兄出手相助,他除自顧哀泣,親看家產旁落外,又還能如何?”
陸辭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心有余悸道:“得虧我不曾指望世人都似朱弟一般聰穎非凡,否則方才定要氣得連茶湯都飲不下了。”
“……”
朱說瞬間沒了聲。
耳根倒是漸漸變得滾燙……他哪兒聽不出來,陸辭所調侃的‘氣得喝不下茶湯’的那人,指的分明就是自己?
揶揄過朱說後,陸辭輕咳一聲:“此策亦非萬全,只是他性優柔寡斷,如若直接言明,他怕是要直接打起了退堂鼓,我便暫時略去難處未提。且走一步,再看一步。”
遊說莊客這個環節上,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保得了密的:其他買家們的耳目暫且不提,莊客們本身也有著貨比三家的小心思,便不會為李辛保守秘密,甚至可能主動透露出去。
這麽一來,如若買家是鐵了心、哪怕不計代價也要拿下這地的話,以他們的雄厚財力,當然更容易打動佃戶們。
而佃戶們一旦退縮,李辛借不到錢,自然就絕無可能買得回莊園了。
不過在陸辭看來,這點應該不必太過擔心——時隔多年,除非是跟沒落了的李家有著深仇大恨,不然這種損人不利己、隻便宜了莊客的行徑,絕不是精明的商人能乾得出來的。
之所以要買那片田產,主要還是為了盈利。
“還有一點,便是李誠失了莊園的原因,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有著冤屈,可到底是欠下了國債。”陸辭無奈道:“償還不力而被充公的田產,還能不能承認他是能凡事優先的前莊主,怕就得全憑那位公祖的仲裁了。”
如若對方對蒙冤多年的李誠懷抱同情,願在無傷大雅的細節上給予便利,自然一切順遂;而對方若是漠不關心,一切公事公辦,便不好說了。
朱說聽得神色凝重,正不知該說什麽,陸辭臉色就倏然一變:“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