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哪怕是再鐵石心腸的人,在親眼目睹眼前一幕後,也不可能不為此感到震撼。
求生意志強的人比比皆是,但能支撐著王旦堅持到這步的,卻是天下蒼生,而非骨肉血親。
這麽一算,能與其比肩者,就寥寥無幾了。
陸辭心裡是空前的寧靜,認認真真道:“請王相吩咐。”
王旦為保留說話的力氣,索性也不睜眼了,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王欽若回不來,卻還有丁謂在。”
再多的提拔之情,在利益不斷衝突局勢前,就顯得不堪一擊了。
尤其寇準素來是不屑虛與委蛇,四處樹敵的做派,丁謂根本不可能與其朋結。
然而大宋國力,卻是經不起折騰了。
陸辭沉靜道:“我明白。”
王旦無聲地勾了勾唇角,繼續慢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寇準……不是他的對手。”
關於這點,陸辭也明白。
他默然片刻,卻是低聲詢道:“王相是讓我幫他,還是讓我替他?”
幫,自是與寇準為朋結黨,為其掃清前路。
替,則是韜光養晦,不參與進朋黨的鬥爭中,關鍵時一網打盡。
這一問是輕描淡寫,然真正寓意,可謂昭然若揭。
若換作平時的陸辭,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問出口的。
若換作是平時的王旦,也絕無可能接受這份表露無疑的野心的。
但在這宰輔將死,朝廷要風雨飄搖時,聽得這魄力十足的一句問,王旦不禁愣住了。
他意外地打量起了面容沉靜的陸辭,眼底帶著顯而易見的訝異。
最奇異的是,在聽到這話後,他病了許久一直懸在半空的心中大石,竟是破天荒地落了一顆。
——即便只是一顆,也是再難能可貴不過的了。
王旦發自內心地笑了。
他縱咳嗽不止,吐詞卻還是清楚的;就如他此時油盡燈枯,心卻還如明鏡一般:“你若不問,便是幫;你既問了,自是替。”
他自是明白,往往是不問的人,屆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替;唯有問出口的人,才會真心願意選擇幫。
寇準已非當年那個意氣風發、豪氣衝天的寇老西了:多年的挫折磨去了他的一些銳氣和棱角,也讓戀權的心思蒙蔽了宰輔該有的意志。
向陛下推舉他,是同等威望資歷下的別無人選,然王旦也確確實實地無法再信任他。
即使勉強幫著寇準,讓其勢頭徹底壓過了丁謂,所得也是好壞參半,甚至還可能埋下後患。
倒不如賭上一把,信任眼前的陸辭。
陸辭眼都不眨,也無半句廢話,就直接應了下來:“既是王相所托,我自當全力以赴。”
王旦欣然舒了口氣,含笑道:“我原想,陛下,我,都夠高估你了……現才發現……還,不夠。”
只可惜,可惜……
可惜他這麽久以來,都過於粗心大意,才會臨死之前才發現。
也可惜,不能再多照看幾年。
陸辭歎氣,故作無奈道:“隻盼王相到時候,莫要怪我隻知說大話的好。”
王旦眼底掠過一抹陸辭熟悉的黠光,狡猾地避開了這話不回,而是接著絮叨道:“東宮那……你也多看著。”
陸辭自不會提醒對方、自己不過是一微不足道的左諭德的大實話,對王旦的‘得寸進尺’,他隻爽快地點了點頭:“我亦會盡力而為。”
反正要實在不行,還有晏殊、范仲淹和歐陽修等名傳千古的國士頂著呢。
王旦滿意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道:“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