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心裡一沉。
且不說他摯友與娘親早年相依為命,感情深厚,打擊定然不小,單是因母喪丁憂,就至少需有三年停職。
更別說此時正逢年末,由汴京返回密州,至少也得個十來天,那新春佳節,友人就得孤寂寂地在途中一人度過了。
“柳兄好意,我心領了。”陸辭對柳七的話仿佛早有預料,微微笑著擺手:“只是,真的不必。”
陸辭一舉一動瞧著很是正常,一向敏銳的柳七卻莫名從那平靜中感覺出幾分悸然,越發不安起來。
聽了這話,柳七更是忍不住急道:“怎麽能留你一人?橫豎我留在那——”
“柳兄,”陸辭搖搖頭,打斷他道:“你剛經過一場虛驚,余波未定,又離下回磨勘不遠,在這要緊時機,更當審慎行事,實在不當因太過擔憂我這頭,而亂下決定。”
這理性又替他著想的話,卻讓柳七聽得一肚子火,勉強忍住,用力握住他手道:“我同你雖非血親,然多年相伴,早已遠勝手足,哪怕你這會兒心裡難受,說這見外的鬼話,我也斷然不信你與我這般生分的。”
他深吸口氣,繼續道:“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嘴上不提,心裡卻記得清清楚楚。恨隻恨自己雖長你數歲,本事卻遠不及你,一直無法給予絲毫回報,倒是深受你照拂。這回若不是你心思審慎,硬要勸住我,怕早就被斥逐出館了。我好歹生得一副人心肝肺,聽聞你逢此大事,怎做得出眼睜睜看你孤零零地回去,還心安理得地在館閣閑混的混帳事?若真如此,那哪怕世人不鄙薄我,我又還有何顏面立於世間!”
陸辭默然片刻,輕輕地歎了口氣。
“柳兄。”
他微斂眼眸,緩緩說道:“若勞煩你陪我走這麽一趟,便能讓娘親百病全消的話,那莫說你是一片誠心相互,哪怕你千般不肯,我都會想方設法拉你一道的。”
柳七愣然。
陸辭微抬了眼,眼底仍是一片溫潤,卻莫名讓柳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似落在掌心的新雪一般,令人感覺不出溫度。
“可惜,事情並非如此。”
陸辭牽動唇角,試圖委婉一些,卻仍以一種冷靜得近乎無情的語調道:“柳兄一番好意,我願心領,卻也請柳兄,千萬莫要令我背上耽擱好友前程的罪過。”
柳七張了張嘴,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聽了剛剛那話,他隻覺心裡似被針細細密密地扎過一般,隱隱約約的疼。
陸辭看了失魂落魄的柳七一眼,很快移開了視線,靜靜地走出了大門。
柳七望著他越走越遠,苦笑一聲。
他哪裡是因小饕餮這些仿佛理智得不可思議、又透著見外得徹底的話而傷心?
從跟青弟分別那回起,他就再清楚不過了。
眼前這個自始至終都優雅又從容,哪怕分別時亦是笑吟吟的,把一切安頓得有序而妥當的謙謙君子,根本只是個以為自己總將面具戴得極好,最後連傷到極處亦不知,淚流滿面而不曉的癡人。
令他黯然的,便只是面對小饕餮那道自身渾然不覺的深刻傷痛,他卻無能為力這點。
突然得知陸母病重的消息,本來還因難得看到小夫子連夜進宮來而高興的小皇帝,當場大吃一驚。
知曉時間緊迫,趙禎批假時自然不帶半點遲疑,甚至一臉擔心地提出,破例讓驛站派快馬送陸辭一趟,好讓他盡早回去。
陸辭卻拒絕了。
“官家厚愛,臣下惶恐。”他微揖一禮,溫和而堅定道:“然此先河絕不可開。”
驛站馬匹精貴,數量並不算多,尤其趙禎所指的,還是最為神駿、專用作傳遞緊急軍報的馬匹。
若是真讓趙禎替他開了這一道口子,那日後哪位朝中重員的父母子女一旦有恙,急於趕回家鄉、也來請恩時,豈不也得同意?
如此一來,這些寶貴駿馬注定要被頻頻佔用,待真要用時,說不定就沒法用上了。
“承陛下隆恩,臣下不才,亦有豐厚俸祿,”陸辭微微笑道:“待下船後,於當地購置良馬數匹,沿途更換,加以日夜兼程,也差不了幾天。”
趙禎抿了抿唇,不情願地點了點頭:“那便依小夫子所言吧。”
他哪裡不知小夫子之所以忍痛拒絕,全然是為他考慮?
且小夫子所言,也的確不假。
他一旦開過這口,日後再拒,也就難了,說不定還得因這份殊待,而害小夫子又遭一頓台官的口誅筆伐。
與狄青赴任離京時,特意拖拉了一陣,又擇了個良辰吉日,還引來一乾陸辭好友相送的情況不同。
陸辭歸心似箭,出殿後直奔吏部,將得到批示的告身呈上,便轉身去了碼頭,訂下了能夠立即出發的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