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滿腹良策,又具備將其付諸實際的有能人而言,再沒有比遇到一個不因他年紀輕、資歷淺便一昧輕視,也不以忙碌為名推脫,而是願意切切實實地抽出時間來,認真聆聽他的建議,再溫和地與他商量的上官……要更來得滿足的了。
最難能可貴的是,陸節度雖在士林中聲名鵲起,口碑甚佳,卻沒有文人常有的裝模作樣、拿腔作調的壞毛病,甚至稱得上直爽坦蕩。
他在習慣以後,再不願拿假惺惺的那張恭順面孔來對付,而是大喇喇地暴露出本性來了。
“下官聽聞,吐蕃那溫逋奇汲取政敵輕敵出擊的教訓,愈發注重攘內一面,對讚普看管極為森嚴。”張亢簡單說明了他目前所知的情況後,就直截了當道:“還請陸節度恕下官鬥膽直問——於吐蕃境內,秦州可埋有眼線?”
陸辭莞爾:“外圍不少,但能進到裡頭去的,可寥寥無幾。”
寥寥無幾,即意味著有那麽幾位,但不到非動不可的關鍵時刻,陸辭是絕不會暴露對方身份的。
“多謝陸節度坦言相告。”
張亢眼眸倏然一亮。
果然有!
陸辭見他一臉振奮,挑眉道:“有話直說。”
張亢定了定神:“不瞞陸節度,對貫通西北的這條茶馬古道,我頗為看重。不知陸節度對沿途馬幫,了解幾許?”
若換個人聽張亢這一問,九成九要皺起眉頭,不論知道答案與否,都將視作冒犯。
陸辭卻渾不在意,隻失笑一聲,委婉答道:“我重開榷場,已有近兩年之久了。”
對奔波各地的大小商號具都了如指掌,又怎麽可能對在他眼皮底下做灰色生意的馬幫一無所知?
“陸節度所言極是,是下官愚鈍,多次一問了。”張亢爽快道:“好巧不巧,我與蘇家那馬鍋頭曾為同鄉好友,近來重敘舊誼的同時,也多少問得一些情報。”
他話說得輕松,陸辭卻清楚,他定然是費了一番極大工夫的。
對此,饒是已有了些許猜測,他還是不禁微訝。
滿打滿算,張亢來這秦州城,也就半個多月罷了。
換作旁人,區區半個月的功夫,能將自己安頓下來,再熟悉熟悉職責內需做的公務,已經十分難得。
但在張亢身上,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在完成分內之事後,他便精力充沛地成天四處跑去,竟是連多年前的關系,都能用上,將人給聯系好了。
能在惡徒遍布,殺機四伏的茶馬古道上馳騁縱橫,率領馬隊押送貨物,習慣刀口飲血的凶徒,又豈是薄薄的一句‘昔日情誼’能籠絡住的?
以張亢的驕傲性子,事情沒有一定把握,他是寧願一直捂著,也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他現在既敢直接詢問陸辭秦州這邊是否有安插在吐蕃內部的探子,又將那馬鍋頭的身份和盤托出,顯然是做足了準備,要大乾一場了。
陸辭微微一笑:“願聞其詳。”
“朱弟你瞧瞧,”坐在酒樓那位於茶館二樓廂房的對面,最方便觀察正相談甚歡的陸辭和張亢二人位置上,滕宗諒一邊酸溜溜地看著簡直快黏在一塊的那倆人,一邊撇著嘴,發表評論道:“辭弟當初是不是也這麽對你的?”
這一幕可不就似曾相識得很麽。
若當年的他和柳兄,還稱得上是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門去的話,那這手不動聲色就將人哄得團團轉的招數,可不就是把朱弟等人同小饕餮情好日密的過程重演?
朱說一臉無奈。
他原還想留在衙署額外忙一會兒,好把能做的份外事做上一些,算是盡可能給陸兄分擔一些公務的,卻不想被滕兄給強行拽來此地。
他起初以為有什麽需緊急商量的要務,也就未多做抵抗,直到看見陸兄同張如京使有說有笑地進了對面茶館,才知曉滕兄選在這裡的真正原因。
滕兄硬要說這一幕似曾相識,他完全不搭理也不好,只有順著友人的話,朝陸兄所在的方位看去。
陸辭自然不知,滕兄下班後閑得沒事做,正帶著一向正經的朱弟來圍觀他談公事。
他對張亢那層出不窮,又堪稱天馬行空的見解,的確是極其看重的。
面對滔滔不絕的張亢,他聽得很是認真,不時帶笑點頭,以示讚許,又在恰到好處的點上插幾句話,叫張亢眼前一亮,大受鼓舞。
而在朱說看來,陸兄不管置身何處,都總跟夜幕中的星曜般閃閃發光,哪怕是不知情的局外人一眼看去,都能認定他絕非尋常之輩。
滕宗諒迫切地索要一個讚同的答案:“如何?”
朱說回過神來,好似老實巴交道:“這畫面,確實有些熟悉。”
滕宗諒激動道:“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