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文人墨客間作詩詞以寄相思,再為常見不過,但對詩詞從來是能避則避,唯獨鍾情策論的他而言,要抽空苦思冥想,正經回上幾首起碼不顯太過敷衍的……
著實是個不小難題。
陸辭的筆尖懸在研好的墨硯上良久,最後還是因不得靈感而擱了下來,暫且放棄。
還是待真得了閑暇,再仔細醞釀吧。
相比將思念付諸筆墨,幾要每日一傾吐的柳七相比,朱說的就要凝實簡練得多。
朱說牢牢記得,當初自己被任命為邕州凌雲縣主簿、陸兄則在館閣中任職時,陸兄始終擔心邕州的安危,給他寄去些抄本。
如今兩人處境對換,他自也義不容辭。
一有閑暇,他就埋首於書卷之中,尋找可能幫得上陸兄的籍卷。
看到那些字跡工整端雅,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專程為他準備的抄本,陸辭心中不禁泛起陣陣暖意。
他將帶有朱說自己的那些,從柳七的‘相思隨筆’的信海中一一挑出,拆開細讀。
很快就讀到了發信前所寫的最後一封。
在信件前半段,朱說因職事之故,對朝中近來形勢的來龍去脈了解頗為清楚,對陸辭講述時,自是事無巨細。
——官家身染重病,今後再無法理政;劉娥因謀害帝王被廢,關押下獄,具體刑罰且不知;太子再次監國,且日日前往大內侍疾。
陸辭乍然得知趙恆忽然中風的消息,不禁一怔。
之前還能因他的直諫而惱羞成怒,生龍活虎地衝他怒吼駁斥的官家,竟已病得起不來身了?
雖自任東宮官以來,因與太子過於密切,而招致官家猜忌和不滿,但陸辭卻不曾因此對趙恆懷恨在。
這會兒聽到這消息,自然也不感幸災樂禍,更別提暢快。
說到底,在最重資歷的廟堂中,他能在短短數年內屢受擢升,躋身至此,無一不與趙恆、王旦等人的提攜息息相關。
而帝王年邁,太子年富力強,又懷一身雄心壯志,攸關朝權,有衝突是在所難免。
趙禎最為幸運的地方,莫過於趙恆膝下唯獨剩他一根獨苗,不然趙恆所采取的手段,想必不會似現在這般溫和了。
對唯一的子嗣,趙恆是不得不溫和,那對親手提拔上來的臣僚,自然不必客氣。
即便如此,對為避鋒芒而回鄉省親的他,趙恆也不曾有過更多刁難。
唯在他接到太子密信後提前返京時,才爆發出尖銳的不滿——雖然還沒爆發到位,就被早有被貶準備的陸辭給氣了個倒仰就是了。
可想而知的是,此時此刻的小太子,會有多麽迷茫低落了。
陸辭輕歎一聲。
少頃,他目光已掃到信末述說家常的一小段。
“……另,今日得子京書,言資滿後之新委任,正是輔佐陸兄,甚是歡喜。又言陸兄精氣飽滿,神光煥發,唯因事務繁多,諸務纏身,難得閑暇,往往飲食無序。但請思之:千古聖賢不能免病痛,事不可盡躬親。當歇時歇,放心逍遙,亦可事半功倍。何況陸兄康健,不止某一人心系。柳兄雖話常無遮掩,喜作風流促狹狀,卻對陸兄情誼真摯,至為掛心。西北一有風吹草動,尤其憂事傳來,便吃食不下。東宮亦常有內臣前來,關照家宅。懇請陸兄縱僅為親友,也當多作休憩,莫耗根本。今送陸兄所喜小食數件,望君與子京團聚之余,不忘京中尚有故友二人。”
——不忘京中尚有故友二人?
讀到泛著淡淡酸味的最後一句,陸辭意外地挑了挑眉,忍俊不禁。
如此委婉和氣、若不仔細,還會不小心漏過的‘提醒’,的確符合朱弟心中波瀾起伏、面上仍然八風不動的一貫風格。
陸辭有所不知的是,他眼中溫柔含蓄、內斂謙和的朱弟,其實也不知不覺間受了幾分柳七‘每日一詞’的影響,情所感處,作了一首詞來。
只是他心敏,素知陸辭不喜亦不擅回以詞作,正猶豫是否附於信上時,就被柳七瞅見了。
當看清信上內容時,柳七可謂目瞪口呆,對面上赧紅的朱弟,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柳七情不自禁地念出聲道:“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裡。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違避。”
句句深婉曲折,字字沉摯真切,端的是婉麗動人,在描繪相思戀情的‘花間’作中,絕對稱得上難得一見的佳作了。
若換作別人所作,柳七大概就多品味幾回,讚美幾句了事。
但安在正經八百,越發不苟言笑的朱說身上,簡直跟晴天霹靂,古樹開花一般離奇古怪,叫人難以置信了。
哪兒像是朱弟會寫的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