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州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說:“話很少,不愛交際。學生時代被叫書呆子,其實骨子裡很浪漫。”
陳堅似聽非聽,沒有任何反應。
房間裡又安靜下來,鍾表的聲音錘煉著神經。楊州沒來由地慌張起來,找話說:“你呢,上次說到感染了V-SARS,後來……”
陳堅揉了揉太陽穴,仿佛這樣就能把往事從記憶深處拽出來。
紛亂的場景鬧哄哄地閃過,最終被他輕描淡寫地概括:“方行救了我。”
方行是個被父母遺棄的孤兒,住在福利院裡。五歲的時候和陳堅打了一架,從此成為朋友。陳北民知道後,把方行從肮髒黑暗的福利院領養回來,讓他和陳堅做伴。
幾年後陳堅感染了V-SARS,陳北民離開基地為他找藥,卻一直沒有回來。陳堅的病情愈發惡化,方行著急卻無能為力,某天在街上尋覓時,意外撞見幾個人在交接針劑。那些人是城中某個幫派的打手,方行和陳堅整日在街上廝混,一眼就辨認出來。完全出於直覺,方行立刻認定他們手中拿的就是V-SARS的解藥。他一路尾隨,對方顯然深知城中局勢,不敢大張旗鼓,數人分散開,隻由兩個人護送著,往西區趕去。路過一片荒僻花園,方行斜刺裡衝出去,和拿藥的男人撞了個滿懷。
那時他才十歲出頭,雖然基地混亂又黑暗,但大家對小孩子到底少了些防備。趁男人扶他,方行從他懷中搶了藥,借著對地形的熟悉,撒腿狂奔。
現在想來,當年他沒有被兩個成年男人抓住,實在是僥幸。
陳堅打了針,病情得到控制,逐漸康復。與此同時,那個幫派大佬的兒子——沒比陳堅大幾歲,因為未能得到及時治療而去世了。據說他父親分外震怒,下令全城搜捕搶藥的男孩,要他給自己的兒子陪葬。
陳北民不在,陳堅和方行相依為命,終日惶惶不安。結果就在對方放下狠話之際,幫派內部發生動蕩,不久後勢力更迭,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偷偷去了那個小孩的葬禮。”其實死去的少年比陳堅年齡大,但因為他永遠停留在十五歲,所以回顧往事時,陳堅還是叫他孩子。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歎息在水面上暈出顫動的波紋。“他沒乾過什麽壞事——或者還沒來得及乾,可是因為我用了他的藥,所以他死了。”
楊州聽他說完,久久不能回過神。方行和陳堅之間的羈絆如此深,讓他這個半路冒出來、還被他恨著的兄弟顯得那麽可笑。
“你不用覺得愧疚,”楊州定了定心,驅散那絲苦澀的嫉妒,安慰道:“只能怪當時的社會形勢,不怪你們。”
陳堅嗤笑一聲:“我從來沒覺得愧疚。”
是的,他不愧疚。正如他不會矯情地對方行說你不該救我,不該讓我背負傷害另一條生命的罪孽。陳堅一直都知道,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活著才能等到父親回來,活著才有機會改變這混亂的時代。
可即便他不愧疚,過去發生的一切依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無形中他往肩上壓了更重的擔子,竭力活出兩個人,或者更多人的期待。即使現在基地的生活一片祥和,但早年間所經歷的不公、歧視、死亡,依然時刻提醒著他,永遠不要沉溺於假象。
“所以,”陳堅望向楊州,眼中翻滾著一片黑色的海,“你還要阻止我嗎?”
楊州有一瞬間失血般地暈眩,仿佛一股颶風穿胸而過,將心臟撕成碎片。陳堅的言外之意他明白,可是他迎著他的目光,握緊拳頭,低聲道:“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