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停下了,廣播裏報著站臺名。大家在翻譯的幫助下,下了車。林丹丹一張張臉看上去還是情緒不佳。她的教練在邊上囁嚅了下嘴脣,沒有說什麼。
龐清有些擔憂地看著陸教練,不明白她爲什麼突然間會如此的傷感。
陸教練笑了笑,拍了拍自己弟子的腦袋:“好了,我跟你說這些幹嘛。就是突然間想起來,我第一次出國比賽就是這裏。後面是去法國,最後去參加了奧運會。你好好比賽,這一次如果表現好的話,今年的世錦賽說不定能夠能更加往前面進一步。”
龐清嚴肅起來,今年最重要的一場比賽就是下半年的世錦賽了。之前兩屆運動會,中國藝術體操隊一直是憑藉外卡才能踏入奧運賽場。可是這一次,上面希望她們能夠真正憑藉自己的實力贏得奧運會的入場券。
陸教練鼓勵龐清:“你加油,不是沒有機會的。上一屆世錦賽,你排進了十名,這一次,很有希望。我堅持帶你來日本,就是想讓你在這兒再攢攢好運氣。”
日本也是龐清參賽頻率最高的國際賽事舉辦地。當年,十三歲的她,第一次參加國際比賽就是在這裏。那次,體操隊的兩位大師姐帶著她,拿到了個團賽的第八名,她自己也獲得了個人全能賽的第七名。這也是中國選手迄今爲止,在這項藝術體操邀請賽上少年組最好的成績。
龐清微微笑了起來。每一位運動員都有自己的比賽福地。從某種意義上,日本就是她的福地。因爲她是在參加完這裏的體操比賽,贏得了在國內無法想象的受歡迎之後,她才意識到,她從事的是一項極美極爲受人喜愛的運動。
她笑著看陸教練:“沒問題,我覺得這裏是我的福地。”
陸教練也笑了起來,點點頭:“嗯,我也希望你能在你的福地上,爭取到更好的成績。”
目前,中國在亞洲藝術體操界是佼佼者,可是在世界舞臺上卻表現不佳。她希望她的弟子們能夠取得更大的突破。這也是對她執教生涯最大的慰藉。
東京街頭最不乏的各種各樣的廣告牌。這些廣告,看著就比電車裏密密麻麻,連車頂都貼滿的中吊廣告給人感覺舒服多了。中國代表團的成員們,在翻譯的帶領下,朝事先預定的酒店出發。
走到半路上時,龐清擡頭掃了一眼百貨商店外的廣告,突然間愣住了。她覺得廣告畫上面的兩個人,看上去相當眼熟。
深藍色的碧波間,美人魚的尾巴若隱若現,露出小半個少女模樣的上半身趴在水邊。那美麗到魅惑的人魚有著跟童話故事裏單純天真的人魚公主截然不同的感覺,那是一種神祕的誘惑力。少女稚嫩的面龐上,流動於眉宇之間的,是一種迫不及待長大的風情。
她面前蹲著的外國少年,滿臉驚愕迷茫,又熏熏然,似乎已經沉溺在她柔媚的眼波中。
龐清無法確定,因爲這個不知道該用女孩還是女人來定義的年輕女子,好像跟她印象中的小妹妹,截然不同。同一個皮囊裏,裝著的是天差地別的靈魂。
廣告畫不止一張,旁邊招貼畫的主角還是這對少男少女。
人魚的尾巴已經變換成了腿,她微微側著臉,滿臉的戀戀不捨與恓惶。虛化的光影處理,讓她小半個身子看上去正在融化當中。龐清想到了童話故事裏,那個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下,慢慢融化爲泡沫的小人魚。
陸教練也注意到了這兩張廣告,與龐清的猶疑不同,她幾乎是第一眼就辨認出來,廣告裏的女孩子是馮小滿。那個外國男孩子,看著很像剛纔手捧玫瑰花送給她的小隊員的少年。
她頭疼地捏了一下眉心。她看過各種各樣的馮小滿。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有著超乎她們想象力的表現力與感染力。她根據不同的風格編排出藝術體操成套時,也會相應的做出不用的表情跟肢體語言。無論是奔放熱烈還是安靜優雅,無論是天真無邪的小姑娘還是寧靜富有魅力的小女人,她都能展現自如。
陸教練承認廣告拍得極爲漂亮,簡直讓人挪不開眼睛,想一探究竟的漂亮。可是,按照國家隊的規定,運動員是不允許私自在外面拍廣告的。運動員的個人肖像權,也屬於國家。
龐清由衷地讚歎了一句:“真美!”
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廣告,但是她能夠從光影中感受到那種致命的吸引力和淡淡的惆悵。
翻譯是在當地留學的中國學生,他笑著跟人介紹:“你們也在看那款香水廣告嗎?這是美國一位華裔設計師新推出的香水品牌。整個品牌推廣的相當不錯,目前在日本跟臺灣的銷量勢頭都看漲。據說他們準備在海城也開專櫃了。”
陸教練笑著點了點頭,壓抑住了心底擔憂的情緒。
龐清則是躍躍欲試:“香水好嗎?”
留學生哈哈大笑:“這我可搞不清楚,我還沒有閒錢去花錢去買什麼進口香水。不過我的日本同學,倒是有不少人買了送女朋友。據說是最初的悸動,最深的眷念的意思。”
陸教練聽了以後更加憂心忡忡。馮小滿是她爭取到國家隊的,她看好這個女孩子在藝術體操上的天賦。她希望她能夠專心致志地練習體操,在世界舞臺上大顯身手。可是她又清楚地知道,現在的女孩子早就不比過往,對於爲國爭光之類的,擁有天然的熱血沸騰。
藝術體操不像乒乓球跳水之類的,爲國人所熟知;一線的運動員幾乎等同於家喻戶曉的明星。小姑娘愛漂亮愛熱鬧是天性。拍廣告掙大錢,光光鮮鮮的日子,比起辛辛苦苦地在地毯上流汗甚至流血,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龐清聽了翻譯的話,興致勃插進來:“真的嗎?等到比賽完了,我倒是很想去逛一逛,看看這個香水到底怎麼樣。”
她從小就愛美,不然也不會被陸教練一句“練藝術體操漂亮”,就被拐進了藝術體操隊,一練就是這麼多年。作爲國家隊的一姐,龐清喜歡蒐集各種各樣精美的小東西。
翻譯笑了:“可以呀,你們住的酒店不遠處就有大型百貨商店,裏頭有這款香水的專櫃。嗯,我挺喜歡它的包裝的,看上去非常漂亮。”
林丹丹卻是皺著眉頭。這些人真無聊。馬上就要比賽了,他們不好好想著怎樣才能在賽場上完美地展示自己,居然討論什麼香水不香水的。尤其是這個龐清,什麼亞洲藝術體操女王,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八百年沒見過香水啊!真是好笑。
不屑一顧的林丹丹瞥了眼那兩張廣告招貼畫,嗤之以鼻。她倒是沒有將廣告裏的模特兒想到馮小滿頭上。在她看來,進口香水廣告裏的模特兒,自然都是明星,而且還得是在國際上有名氣的明星。
明星這種身份跟馮小滿那個小土豆距離實在太遠了。馮小滿家那麼窮,一個賣豆腐腦的媽養不活女兒,就把人丟給國家,名義上是練體操爲國爭光,實際上就是讓國家替她們家養孩子。要是能拍廣告掙錢,窮瘋了的馮小滿肯定迫不及待去搔首弄姿了,還練什麼藝術體操啊。
林丹丹最看不起這樣的人,包括龐清在內。因爲她們並不是真正熱愛藝術體操,她們不過是憑藉著這項最美的運動來沽名釣譽罷了。她們懂什麼是藝術體操嗎?這種高雅的運動,根本就不是她們這種從骨子裏就透著急吼吼的窮酸勁兒的人,所能夠理解的。像她這樣,什麼都不缺的人,投身於藝術體操中,那纔是真正的沒有任何雜質的愛。
少女高傲地擡起了腦袋,她一定要讓那些不識貨,成天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人,睜大眼睛看清楚,什麼纔是真正高雅的運動。她要站在奧運舞臺上,讓那些人自打耳光去!
中國代表團從百貨商店前的廣告畫離開不久,黑色轎車也經過了這裏。
孫喆指著廣告畫吹口哨:“美不美,震撼不震撼?成品出來以後,杜鵬都傻眼了。你知道,藝術家麼,總是清高的。不喜歡拍這種商業氛圍過於濃鬱的廣告。天,多矯情,廣告本身難道不是商業嗎?”
要是平常,馮小滿肯定得就著孫喆的話哈哈大笑了。但是此時,她卻有點兒笑不出來。她下意識的“OMG”,然後捂住臉。蒼天啦,爲什麼會這個樣子?她本以爲這則廣告只會出現在雜誌內頁,或者說肯定距離她們體操隊的生活非常遠。她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上輩子活到了三十歲,她也聽說過一些著名的運動員因爲廣告代言的事情,跟隊裏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即使他們是這項運動的一哥一姐,因此提前退役的都不少。
沒有集體榮譽感,缺乏大局觀,這是運動員的致命傷啊。
這個認知讓馮小滿警覺起來,她不想爲此惹麻煩,但同時她也不願意放棄拍廣告當模特兒掙錢。
她喜歡鏡頭下的自己,那些看著像她又不像她的照片,讓她觸摸到了自己靈魂的另一面。通過攝像機鏡頭,她認識了更加複雜更加立體的自己。
這對她而言,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謀生手段了。
奧古斯汀快活地轉動著他迷人的藍眼珠,熱烈地看著少女:“天!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美。”
機場一別之後,少年陷入了失戀的痛苦期。然後他悲傷了一個禮拜,幹掉了一大塊奶酪,才感覺好受一點兒。媽媽說了,唯愛情與美食不可辜負,作爲兩個最會喫最愛喫的民族的後代,失戀的少年只能用美食來安慰自己。
奧古斯汀覺得自己已經好了,結果廣告成品擺在他的面前時,他絕望地看著自己又陷入了熱戀。天啦!她是這樣的美,這樣的好,脆弱而倔強,魅惑又純真。上帝他老人家將這樣極致矛盾的美送到他眼前,少年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辦法再轉移開來注意力。
男孩子含情脈脈地看著馮小滿,手捧鮮花,溫情無限:“你太美了。”
沒等少女給他迴應,薛教練先身子向前移了移,擋住了少年的視線。
林醫生以及從後視鏡裏目睹這一切的陸芸,全都放肆地笑了起來。可憐的奧古斯汀滿臉委屈,表情都近乎於憂鬱了。
孫喆一面抓拍少年的面部特寫,一面還不忘讚美自己的好眼光:“小滿啊,你知不知道你跟奧古斯汀創造了怎樣的奇蹟?天啦!我告訴你,這款香水推出後,簡直就是爆紅了。現在廠商點名讓你們拍攝下一季新品的廣告。奧古斯汀,哥哥必須得讚美一下你小子會挑花。太聰明瞭,香水的主基調就是粉玫瑰。”
馮小滿絲毫沒有被孫喆給忽悠上鉤,她直接皺著眉頭問對方:“大哥,你這是辭職單幹了?你多久沒回去上班了?”
孫喆開心地拍了下他手裏的相機,鄙夷了一下馮小滿同學,數碼相機時代,大家可是生活在網絡裏的人。
他得意洋洋地表示,他已經又成功地說服了國內的主編。日本東京是亞洲最大的時尚之都,這裏把亞洲與西方的經典元素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作爲一本有格調有想法的流行少女雜誌,肯定得緊跟時代前沿啊。所以他不辭辛苦,主動請纓,來日本街拍了。
馮小滿囧囧地看著這位自詡富有奉獻精神的攝影師大人。如此欺騙善良單純的主編大叔,他的良心,真的不會痛嗎?
孫喆瞪眼:“你知道什麼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講究的還是經濟。能給雜誌社掙到錢,那就是真能耐,真本事。其餘的,一切都是白瞎。所有的喜歡,首先都得建立在經濟基礎上。就好像你們運動員,能出成績就是硬道理,否則再喜歡,也不能當飯喫。就是庫爾尼科娃那樣花瓶運動員,人家首先能打進溫布登網球賽的半決賽吧。否則哪個品牌發傻給她廣告代言啊。”
馮小滿反脣相譏:“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有人就是圖一個自己高興,拿錢玩玩呢。萬一錢再不是自己掙的,那就更不在乎了。”
孫喆想敲這小丫頭的腦袋,成天就愛跟大哥他擡槓,她的良心才應該痛吧。
這一次,孫喆到日本來,其實還是作爲杜鵬的助理攝影師跟在後頭工作的。杜鵬需要爲今年被好萊塢鬼才導演挑中出演電影的日本女演員拍一組宣傳照片;他特地奔赴這位少女明星的出生地取景。孫喆聽到了馮小滿的賽程安排後,也跟著過來了。順帶的,作爲中間人,他還要跟馮小滿這丫頭談一談香水廣告代言的事情。
他咂著嘴巴道:“老實說,我覺得小滿你吧,比那個日本鬼娃美少女更加適合那個殺手角色。要說陰鬱與寒氣逼人的殺氣,小姑娘們當中,哪兒有人比得上你啊。”
馮小滿直接翻白眼:“我謝謝你啦,大哥,你可真夠看得起我啊。這虧得車窗玻璃關著,不然我還不得在天上飄著啊。”
奧古斯汀聽他倆逗悶子,雖然有時候他們說話太快太急,他聽不清楚。可是看著女孩淺笑微嗔的模樣,他卻忍不住沉溺其中。他悲傷地想著,完了,媽媽,水裏有水草,他被纏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