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忠看見馮美麗,便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他不明白自己這個連初中都只是勉強讀完的前妻,爲什麼會出現在芭蕾舞演出的劇場裏。她看得懂芭蕾舞嗎?她懂什麼是芭蕾舞嗎?這是一種高雅的藝術,她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高級工程師忿忿不平起來,他都已經堅決不去前妻的世界了。怎麼這個女人還非要硬湊著往他的世界湊,這人怎麼就這麼沒有自知之明,恬不知恥呢。相貌英俊的男人甚至本能的懷疑,馮美麗是追著他來的。當年這女人就是這樣寡廉鮮恥,在鎮子交流會上,一直製造這樣的偶遇。真是,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女人!
周文忠覺得藐視的態度,是對付這種沒皮沒臉的女人最好的方法。於是他高傲地擡起了下巴,裝作沒有看見馮美麗跟那個大女兒,以一種相當的冷酷決絕的姿態進入了劇場中。
馮小滿現在看周文忠,就像看免費的話劇表演一樣。只可惜這個演員過於蹩腳,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的裝腔作勢。她上輩子真是少不更事呀,居然覺得這樣的周文忠是那麼高高在上,她無論如何努力討好,都不可能獲得他的父愛。
現在,馮小滿甚至有種謝天謝地的感覺。如果她獲得了周文忠這種人的認可,豈不是跟生吞了蒼蠅一樣噁心。
這相互嫌惡的前任家庭成員,並沒有打招呼,而是相互漠視著擦肩而過。
孟超和川川一見到周文忠那張道貌岸然的臉,皆是厭惡不已。這人居然還有臉裝腔作勢,真是心理素質過人。川川更加討厭這個人。因爲以前住在工人小區的時候,周文忠永遠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德性。事實上,這個人比任何人都卑鄙下作。
薑黎微微蹙起了眉,她一點兒也不希望跟馮美麗母女倆照面,還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心中那點兒對國內芭蕾舞劇團的輕蔑膨脹到了極致,女人甚至覺得,來看這樣一場演出實在是委屈了自己。這種小劇團的演出票,果然都是隨便贈送的,什麼樣的人都能夠隨意拿到。
她掃了眼馮美麗粗糙的手,生出了一種同爲女性的憐憫。她很想勸一勸這個女人,算了吧,與其欠人情,問別人討到這樣的芭蕾舞票,還不如換一張便宜的電影票。比方說《和你在一起》之類的,不,這樣的電影她也看不懂,還是在家看看肥皂劇比較適合她。
薑黎真的無法理解,馮美麗爲什麼不能真正的爲自己生活。她爲什麼要勉強自己呢?她根本就看不懂芭蕾舞的。說不定,她會爲舞者露大腿而大呼小叫,覺得傷風敗俗。就連周文忠,也是看不懂芭蕾舞的。即使他將整場演出的資料背的滾瓜爛熟,他依然不懂芭蕾舞藝術。
藝術的薰陶,是從小進行的,自骨子裏頭流露出來的。什麼樣的人就應該安分守己地過什麼樣的生活,薑黎真是有點兒同情馮美麗了。
這是個沒有自我的女人。
白淨柔美的女人收回了施捨在馮美麗身上的同情目光,轉而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囡囡,我們進去吧。”
她要好好培養自己的女兒,她絕對不會讓女兒成爲沒有自我的女人。
演出尚未開始,整個劇場裏相當熱鬧。有人在喫零食,有人在打手機,還有阿姨模樣的人就著燈光打毛衣。
馮美麗原本有點兒緊張,此刻看到熟悉的毛活兒,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她示意女兒看毛衣的圖案:“好看嗎?這個媽媽也會織。你要是喜歡的話,我給你織一件。”
馮小滿點頭:“嗯,我覺得挺好看的。不過,媽,現在不急,反正都要開春了。等到明年再穿都沒關係。”
馮美麗還是沒有挪開視線,退而求其次:“不織大衣服,就給你織一件小披肩。我看人家姑娘穿著都挺好看的。”
馮小滿估摸著她要是不應下的話,她媽肯定還會挖空心思給她準備東西。她想了下小披肩的工作量,點點頭:“嗯,那你就給我織一件小披肩吧,就用那種粗棒針來織。”
馮美麗高興起來,連連點頭。她詢問女兒的意思,挑粉紫色的毛線來織可好?
母女倆絮絮叨叨討論毛線披肩的時候,川川跟孟超拿著芭蕾舞劇的宣傳資料看。這兩個大小夥子對於芭蕾舞同樣沒什麼概念。兩人還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對於立腳尖的恐懼。那些人用腳尖走路,難道不會痛嗎?
兩位少年不由自主地去看馮小滿的腳。川川皺眉,理解不能。孟超心裏頭卻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小滿可真夠不容易的。
相形之下,五個人裏頭從進場開始,就沉浸入芭蕾舞世界氛圍的人,只有一個趙老師。
他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沉浸在遙遠的夢中。距離上一次看芭蕾舞,已經過去好幾十年了。那個時候他風華正茂。他的身邊,是他的妻,他們看著白毛女悲慘的命運,潸然淚下。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接下來的歲月中,他們會經歷絲毫不遜色於白毛女的命運。
馮美麗母女倆商討好了披肩的樣式跟顏色,隔壁位子上等待演出開始的兩位女高中生開始討論電視劇。她們正說著最新上映的情深深雨濛濛》。現在正是瓊瑤劇翻紅的時候,一開播就收視驚人。
其中一人說陸振華到死愛的只有他的初戀情人,你看他的幾個姨太太,全都是按照他初戀情人的模板找的。這個眼睛像,那個鼻子像。實在是癡情。
另外一個人立刻駁斥:“我謝謝你啦,你快別侮辱‘愛’這個字了。陸振華比周樸園那個僞君子都噁心。就他這樣,也好意思說愛。他那位初戀情人只要長腦子,在地底下知道這件事情,都要慪得再死一回。倒了八輩子血黴被這麼一個,打著情聖之名實際上是個人渣的傢夥愛著。”
馮小滿抿著嘴巴偷樂。這種集郵式的愛情,可真夠叫人噁心的。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反正如果是他,肯定噁心連飯都喫不下去。
旁邊的高中生,話題集中到了演員究竟挑選的合適不合適上。依萍的媽媽傅文佩,眼睛真的像那位初戀情人萍萍嗎?還有雪姨的下巴也像嗎?感覺沒有那麼像吧,挑選演員可真夠不容易的。
馮小滿聽著她倆的話,思緒就開始發散開來。她的腦海中,模模糊糊的,浮現出了幾張照片。那些照片的主人公,是荀安倒臺後網上曝出來的,他的情人們。
當時她看到這些照片時,有一種非常詭異的熟悉感。這種微妙的熟悉感,不知道從何而來,又有什麼意義。可是她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底慢慢地往上拱起來了。
馮小滿不知爲何,下意識地掃了眼薑黎所在的位置。她正跟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說話。那女人有著張白淨柔美的臉。
觀衆席上的燈光暗了。大家下意識地停止了說話。然後,燈光在觀衆席上遊走,舞臺上明亮起來。燈光掃射過薑黎跟那位年輕女人的側臉時,馮小滿猛的睜大了眼睛,腦子裏一個激靈。她想起了,那個白淨高瘦的年輕女人是一位芭蕾舞演員。
馮小滿見過這張臉。在荀安的情人名單中。當時辦公室的同事還惋惜了許久,不明白這樣一個年輕漂亮氣質高雅的舞者,爲什麼要想不開,去給一個年紀足以當爹的老男人當情人。
從這個角度上看。荀安的那位芭蕾舞演員情人,側臉跟薑黎長得簡直是一模一樣。
多米諾骨牌被推下了第一塊,後面就呈現出摧枯拉朽之勢。
那些情人的照片一張張浮現在她的腦海中。當年她說不出究竟哪裏奇怪,可因爲心中隱隱覺得詭異,她反覆看了那些照片很多遍。現在,當時無意識的行爲,爲她心中的猜想增加了佐證。這些女人,或多或少,都有跟薑黎相貌相似的地方。有的是鼻子,有的是眼睛,還有是臉型的弧度;簡直就是按照薑黎爲模板來找的。
馮小滿覺得自己瘋了,她居然冒出瞭如此瘋狂的念頭。薑黎的那位祕密情人,就是荀安。呵!如此一來,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荀安是從高校學術崗位走向行政工作的,是典型的學者官員。沒倒臺之前,他還經常被吹噓是儒家文化代表型官員。這可真是儒家文化被黑的最慘的一次。
荀安案發時,薑黎並沒有被牽扯進去。馮小滿不相信,他們的關係會隱匿到專案組都查不出來。沒受影響,意味著一件事,在那個時候,薑黎已經跟荀安沒有了往來。而且應該是不短的一段時間,沒有了來往。
這中間,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周霏霏爲什麼突然會轉學去海城國際中學?按照薑家人的見識,應該不會真的認爲,私立的海城國際中學要比外國語學校高大上多少。
馮小滿一時間覺得自己荒謬,一時間又忍不住往下面深想。假設荀安是薑黎情夫的猜想成立的話,那麼是不是所有事情的發生都符合邏輯?只是,薑黎又是爲什麼跟荀安分手的呢?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馮小滿搖搖頭,將注意力集中在舞臺上。音樂響起,舞者翩翩而出。
比起藝術體操的驚心動魄,芭蕾舞給人的感覺更加流暢優美。馮小滿看著舞者的動作,忍不住在心中讚歎:真美呀。她喜歡這種流暢的感覺。
龐清曾經跟她說過,藝術體操運動員,在賽場上真正的巔峯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四年。等到一定的年齡之後,身體的難度也不容易做不出來了。
這個時候,還在堅持藝術體操生命的運動員,她們的選擇便成爲了儘可能加強藝術感染力。不再一味地追求身體難度,而是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對雕琢成套動作的流暢性上。想方設法最大限度地利用好場地,音樂與舞蹈嚴絲合縫地契合在一起。讓觀衆與裁判,一併融入到她創造的世界中去。
馮小滿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在日本比賽閉幕式上,藝體女皇的表演,衣袂帶風。飄飄欲仙。
舞臺上的男演員托起女演員時,明明前面的女演員的跳步是矯健有力的,卻給人一種柔軟優美的感覺。馮小滿喜歡這種外柔內剛,不是鋒芒畢露,卻將柔韌與爆發力一併表現了出來。
少女苦惱不已,她還是不夠收著,過於鋒芒畢露。所以她的藝術表現力總是差了一截。也許她在少年組中還勉強算看得過眼,可是跟成人組的選手比起來呢?完全沒法見人了。她忍不住沮喪,馬上就快十五歲了。她還能躲在孩子的皮下隱藏多久?
中場休息的時候,大燈亮起來,大家去上方便或者起來活動舒展一下身體。
馮美麗點頭讚歎:“真好看,就跟仙宮似的。”
馮小滿特別得意地來了句:“我要跳舞,也一樣好看。”
趙老師依然神情恍惚,直到孟超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洗手間,才驚醒了一般。川川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座位,也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
人羣窸窸窣窣的,大家都抓緊時間動起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聲什麼東西砸地的聲音,然後便是女士的尖叫。
馮小滿下意識地擡眼往那邊看,卻看到川川皺著眉頭走過來,語氣不悅:“看什麼看?那種人,你還把他當爸爸不成?”
前面有圍觀完了的人回頭跟同伴彙報情況,有個男的不知怎麼滴,摔倒了。把他老婆也給帶倒了。男的摔得滿臉血,牙齒都鬆動了。他也是運氣不好,剛好磕到了椅子扶手上,偏偏又是在臺階下降的地方,這一下子,摔得可不輕。女的倒是沒怎麼摔到,不過刮破了衣服,很是尷尬。孩子嚇到了,正在哭呢。好在孩子的老師在,正在安慰她。
馮小滿微微抿了下嘴脣,下意識地掃了眼川川,發現少年的一雙眼睛暗沉沉的。少年扯了下嘴角,冷笑道:“那女人最噁心。她憑什麼看不起我媽?”
女孩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都過去了。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孟超嫉妒地看著搭著馮小滿手的川川肩膀,小滿居然對這傢夥這麼親近。
劇場的工作人員趕緊跑出來,幫著處理這場意外。事故的發生原因是周文忠不知道怎麼滴,絆到了腳。他認爲是有人故意使絆子,不過沒證據,加上當時人多,誰也不會跳出來承認,最後只能不了了之了。
工作人員打了120,救護車過來將周文忠一家人都帶走了。薑黎的身上裹著的是周文忠的西裝,裏頭隻穿了一見白襯衫配灰色毛線背心的男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馮小滿憐憫地看著周文忠,一直這樣鏡花水月地臆想著不屬於他的生活,這個男人,真的不累麼?
晚上睡覺的時候,馮小滿在牀上輾轉反側,遲遲不能入眠。
馮美麗擔心女兒是看芭蕾舞劇興奮了,所以睡不好。她琢磨著,問女兒要不要喝杯牛奶。現在她可注重給女兒的營養搭配了。
馮小滿正想心事,恍恍惚惚的,脫口而出:“周文忠戴綠帽子,戴的可真夠開心的。”
馮美麗正要張羅著給女兒衝牛奶,聞言下意識地接了一句:“他也是被矇在鼓裏。他真知道了,直接氣得腦溢血,半身不遂了。”
母女倆同時愣住了,面面相覷:“你怎麼知道?”
馮小滿追問母親:“媽,你是怎麼知道他半身不遂的?”她媽說的那麼詳細,就跟親眼見到了一樣。
馮美麗尷尬起來,含含糊糊地表示,她做過一個夢。夢裏頭周文忠所有的錢都被那對母女騙光了,結果後面那個小的親口說出了她是她媽偷人生的。周文忠一時接受不了,就腦溢血偏癱了。
馮小滿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大笑起來:“果然是天道好輪迴啊!活該!媽,還有其他的呢。那個薑黎跟她女兒怎麼樣了?”
馮美麗見女兒高興,便將睡夢中小滿被花盆砸沒了的事情隱去,隻說了薑黎和周霏霏母女倆的下場。
馮小滿越聽越心驚。她媽說的那個監獄裏的女人分明就是荀安的妻子。現在荀安還沒倒臺,還是一顆冉冉上升的政壇新星。她媽無論如何,也不會看電視然後將劇情隨便亂套用了。
既然她的重生成了事實,那麼有沒有可能,她媽的夢見的,就是前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