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思靜哭了一會兒,自己抹幹了眼淚,笑了起來:“那時候我喜歡看《流星花園》,你們還老是笑我來著。對,我就是希望能有一個道明寺,跟保護杉菜一樣的保護我。我不稀罕什麼東西都送到我面前。可我不想我辛辛苦苦努力爭取到的東西,人家想怎麼糟蹋就怎麼糟蹋。”
馮小滿心裏道,得了吧,F4本身就是校園暴力的代表。只不過這萬惡的社會看臉認錢,高帥富只要愛上了貧民女子,他就是萬惡不赦也是光芒萬丈。那些施暴的事情,都是別人爲了討好他們才做的,他們最無辜。啊呸!
不過馮小滿此刻一點兒也不想跟田思靜說這些。作爲弱者,無力反抗的時候,渴望強者施以援手或者變成強者中的一員,是人的一種本能。就是田思靜說的《流星花園》裏,那個遭受F4擁躉欺凌的青和,在笑話般的短暫成爲F4成員時,也是各種神氣活現。
當不公平變成常態的時候,人人都會渴望成爲那個能夠有能力欺凌別人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將話題又拉了回來:“要不,你再堅持一年吧。即使你要走,也等參加完奧運會再走啊。你現在年齡又不大,等參加完奧運會,剛好去大學讀書,不是最好麼。”
田思靜瑤搖頭,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已經對這項運動沒有興趣了,我覺得我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騙了。”
馮小滿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只能先勸她:“你放寬心吧,把甲溝炎治療好了再說。”
田思靜笑了起來,自嘲道:“嗯,以後不練藝術體操了,估計我也不會再得甲溝炎了。你忙吧,我要去醫院了。”
馮小滿看著少女弱不禁風的背影,一時怔忪。
也許,也許田思靜早點兒退役去讀書,也沒什麼不好吧。她是集體項目的主力隊員,拿到了世錦賽集體全能的第六名,完全可以獲得國際級運動健將,進一所不錯的大學。以後留校當體育老師或者去俱樂部當健身教練,都是不錯的選擇。比起辛苦了還不被承認的運動員生涯,也許那纔是更好的選擇。
可是沒想到的是,後面問題很快就變成了,不是看田思靜願不願意再練下去了,而是隊裏決定直接開除田思靜,理由是她蓄意陷害隊友。
赫主任宣佈這個決定的時候,眉頭緊鎖面色十分凝重。
因爲這件事,他已經跟上頭的領導吵過一架了。這種論斷他完全無法接受。他帶領的隊伍,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內訌事件發生?這些小姑娘們,在他的領導下,個個思想都積極向上,精神飽滿,就是一支八十年代的女排,哪裏會有陷害隊友的事?
一句田思靜將林丹丹給推下了臺階,豈不是在批評他沒有抓好隊伍建設?
當時赫主任就在辦公室裏跟領導拍桌子了。
他暴跳如雷地表示,這個決定太草率,太無情了。這樣讓他怎麼帶隊伍?林丹丹這個小姑娘,現在被診斷爲脊髓損傷,這輩子基本上不可能再站起來了,他也心痛。他還是很看好這個小姑娘,指望著她能夠在奧運賽場上,爲祖國爭取榮譽的。可是,這不意味著,因爲她一個人受傷了,就得徹底打倒另一個小姑娘。
田思靜這小姑娘他個人還是很喜歡的,非常聰明,又懂事乖巧。個人項目組的猴子們他不敢打包票,集體項目組的,他能保證,絕對沒問題。赫主任覺得自己的眼光受到了質疑,他原本還準備讓田思靜擔任集體項目的隊長的。就是林丹丹暫且頂替了她的位置,隊裏找她談話時,小姑娘表現得也非常通情達理,知道配合隊伍的合理進化建設。什麼因爲嫉妒才下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帶領的隊伍,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一口咬死是田思靜將林丹丹推下臺階的,有證據嗎?沒證據就不能隨便汙衊人啊。
赫主任憤怒於自己兢兢業業的工作受到了上級的否定。
會議室裏一片譁然。習慣了在開會的時候,低頭沉默著聽指示的運動員們,也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暫時退回省隊訓練,跟開除出國家隊,可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啊。前者是因爲情況不合適,所以暫且到省隊訓練,等待國家隊的召集。後者則意味著,以後國家隊都不會再錄用田思靜。
這幾天裏,在大家尤其是陳教練的推心置腹的勸導下,田思靜已經勉強答應了繼續練完這一年。起碼參加了奧運會再說。反正奧運會之後,國家隊的習慣是要重新進行調整,備戰下一屆奧運會的。到時候,看看情況再講下一步的打算。
誰都知道,田思靜說退役,是心灰意冷之下的意氣之言。她對這項運動的付出與愛,哪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可是現在,冷冰冰的一道命令下來,她就得收拾鋪蓋滾蛋。
馮小滿深吸氣,覺得林丹丹那一家子都瘋了。她了不起呀,她一個人可以抵得上全世界?她自己作死,非得跑上那麼高的臺階,怪誰?踩了人家田思靜下去,搶了人家的位置,還得逼著人家跟你姐妹情深,腦回路該有多扭曲,纔能有這種奇思妙想。
龐清跟孫巖也都露出了驚惶的神色,陳敏則坐在邊上面無表情,她已經交了退役申請,準備去體育大學讀書。原先以爲林丹丹是過來搶個人項目組位置的時候,她就下定了退役的決心。她不是集貿市場的大白菜,可以三分錢一斤被人挑三揀四。與其被人踢來踢去,不如她自己先找好了出路。
赫主任皺著眉頭,乾巴巴地說了一通諸如要加強隊伍思想建設,要注意團結,不要搞個人小團體雲雲。
馮小滿慢慢地籲了口氣,藉口要去衛生間,起身出了會議室。她怕自己會憤怒之下控制不了情緒,直接暴躁地拍桌子罵人。
不管怎麼樣,疑罪從無,是定罪量刑的基本原則吧。就因爲當時只有林丹丹跟田思靜在臺階上面,就因爲林丹丹剛搶的田思靜的位置,所以田思靜肯定要把林丹丹給推下去?如果,都這麼邏輯斷案的話,那麼還要法律有什麼意義?
田思靜剛做了拔甲手術沒兩天,腳趾頭還在恢復當中。隊裏通知她開會,她是在隊伍的攙扶下,一瘸一拐來的。聽了赫主任宣佈的決定,她當場就愣住了,旋即哭了起來。陳教練等人,忙著徒勞地安慰她的時候,瘦削單薄的女孩冒出了一句:“你們別勸我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爲藝術體操哭。以後我都不會再爲它掉一滴眼淚。”
孫巖跟龐清都說不出話來,兩人不忍心看著這樣的田思靜,於是藉口出去找馮小滿,也離開了會議室。
臨走的時候,她們聽到田思靜帶著哭腔的聲音:“我不用你們趕我走。我自己走,但是我堅決不會認下莫須有的罪名的!林丹丹自己瞎折騰,摔下了山。她十八歲不是十八個月!我沒有義務還得負責她的人身安全!她就是大小姐,我也不是她的丫鬟!”
赫主任在憤怒地咆哮著什麼,龐清一把拽住孫巖的胳膊:“走吧,我們先出去。”有的時候,知道的越多,越容易給自己惹麻煩。
那天晚上,三個年輕的女孩子,在操場上整整跑了三十圈。只有極致的疲憊,才能夠讓她們的心情,舒緩一點。
離開操場的時候,連一貫最爲冷靜自持的龐清都嘟囔了一句:“要不是想參加一次奧運會,我也想去讀書了。”
馮小滿苦笑起來,是啊,他們就是會掐人的脖子。掐準了她們在乎的那個點,所以肆無忌憚。她又想起了重生以後,第一次去找媽媽時,看到屠夫父子殺豬,他們用一把鉤子卡住了肥豬的喉嚨,然後肥豬就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佛經裏頭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誰讓她們有所求呢?無所求誰又怕得了誰呢!
讓赫主任始料未及的是,一個簡單的開除田思靜的決定,在整個集體項目組引起了強烈的反彈。剩下的小姑娘們,集體打了退役申請,她們不練了!既然領導覺得藝術體操運動員就跟爛在地裏的大白菜一樣,三文不值兩文,一砍一大筐;她們願意將機會留給其他人,誰願意練誰來練吧!
赫主任暴跳如雷,這種行爲已經嚴重觸犯了他的底線。因爲私人感情而置國家利益於不顧,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他擡手就要在這些退役申請上簽字。他同意,退役就退役,全都都滾回家去吧。無組織無紀律,一點爲國爭光的集體榮譽感都沒有,這樣的隊員他要了有什麼用?
陸教練一把拉住了赫主任,王部長也著急忙慌地跑過來勸解。這些集體項目的小姑娘,現在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爲自己一起訓練的小姐妹鳴不平,再正常不過了,一時激憤之下做出的決定,她們這些大人應該勸阻。
赫主任氣得在辦公室裏咆哮:“反了她們了啊。運動員一切要服從組織的命令。全都靠個人感情,姐們義氣來辦事,那國家培養她們有什麼意義?在做出這些決定的時候,她們有沒有想過,她們身上穿著,是國家隊的隊服!”
王部長趕緊打電話喊隊醫過來,怕赫主任氣急之下,會直接倒下去。藝體隊的亂子已經夠多了,實在禁不起再出事。
馮小滿過來找安東尼婭教練,討論她修改後的新成套。
要麼忍,要麼狠,要麼滾,她捨不得滾,狠不過他們,就只能捏著鼻子忍下來。
她現在只有完全沉浸在藝術體操的世界裏,不理會俗世,才能夠稍微好受一點兒。腦袋裏有個聲音在提醒她,田思靜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她又算什麼呢?只有讓翩翩起舞的少女,不斷的在腦海中旋轉著,她才能夠暫且壓抑住這種念頭。
老太太那一家子這麼作死,難道不怕被人盯上嗎?馮小滿微微地笑了。
也許在那些人眼中,小小一個藝術體操隊,是死是活,是存是亡,根本就不重要吧。抓大放小啊,事有輕重緩急。
那些貪官,爲非作歹了數十年,落馬的時候,人民羣衆放鞭炮慶祝。前面的那幾十年裏,所有人的眼睛都瞎了嗎?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嗎?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貪官肆意妄爲。
不過是時候未到吧。
可惜的是,時候到了,那些被貪官爲非作歹而禍害的人們,被迫扭轉命運的人們,又有誰能夠將時間倒回頭,將他們的命運重新扳正?這些被暫且犧牲掉的受害者,又何其無辜?
赫主任還在咆哮。陳教練也在旁邊勸著集體項目組的小姑娘們,不要感情用事。
她語重心長道:“任何人只能替自己的人生負責。一時的激動,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可能過個幾年,再轉回頭想,就會發現,當時不一定非得拚個魚死網破。”
馮小滿在門外站著,露出了一絲苦笑。她想說的是,其實沒有意義,魚死了網也不會破。
當年她讀大學時的,那位年級學生會主席搞得天怒人怨。學生會成員以集體辭職的方式來逼宮,又怎樣?除了讓年級主任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外,沒有任何意義。反正大學裏有那麼多學生呢,反正全國還有那麼多運動員呢。你們不上,可以啊,絕對不勉強,另外換人上就是了。至於奧運會的成績,除了那些關心他們的人以外,還有誰會真的在意?
真正被問責的時候,那些無組織無紀律缺乏大局觀的運動員首先被推出來頂缸。祖國培養了他們這麼多年,關鍵時候,他們竟然個人意氣用事,不以大局爲重。
赫主任憤怒的罵了足足有半個多小時,從思想上,全方位地批判了這羣小姑娘。他怒火中燒,他真是看走眼了。他原本以爲,這些小姑娘都是非常聽話、懂事的。可沒想到,她們也能搞出來這麼多么蛾子。拿退役來威脅誰啊?她們練了九個月就能在世錦賽上出成績。剛好,現在立刻換人重新組隊,等到明年八月份的奧運會,還不止九個月呢!
後來還是在一手帶著她們訓練的陳教練的極力勸說下,集體項目組的女孩子們,暫且回了自己的寢室休息。她們決定從今天開始,拒絕進行訓練,退役申請也不撤回頭。她們需要隊裏給她們一個解釋。林丹丹說田思靜推了她,就是人家推了?林丹丹還說自己是中國藝術體操第一人,真正的冠軍呢!也不怕笑掉所有人的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