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滿在體操館裏訓練了一下午,酣暢淋漓地出了滿身大汗,回宿舍又痛痛快快衝了個澡,感覺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起來。果然,運動是治癒負面情緒的良藥。
她吃了晚飯,去操場上晃了幾圈,然後回宿舍往牀上一躺。下午訓練的時候,她腦海中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些影像,是之前一段時間看花樣滑冰比賽時留下的印象。那位出色的華裔花滑運動員的七次三週跳的比賽片段,不斷地在她腦海中閃回。馮小滿覺得自己應該能抓住一些東西,她不想讓靈感白白跑掉。
比賽的時候,那位選手腳趾頭受傷了。可是她的表現,依然讓所有人折服,甚至令一位裁判潸然淚下。
馮小滿羨慕她的表現力,這是她也希望達到的。
她反覆回想著那個片段,溜冰場成了地毯,冰鞋成了舞鞋,翩翩起舞的人成了自己,她的耳邊響起的,也是那首悠揚的樂曲。她陶醉其中,她的手臂在迎風舞動,她感覺到了那種我欲乘風歸去的意境,她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獲得了自由。
腦海中的少女一遍又一遍地起舞,有的時候,她成了冰上的舞者,有的時候,她則是地毯上的精靈。
她討厭那種所謂的中國人不適合練習花樣滑冰,不適合練習藝術體操的說法,事實上,他們都可以。只要出不了成績,就把責任往人種上推,是最沒有道理的。因爲每一個人種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
馮小滿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在這個世界中,她獲得了鼓勵與安慰。那位華裔選手能夠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能夠做到。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馮小滿有種被打擾的不滿。她覺得自己只差一點兒就可以捕捉到風了。結果依然落了空。
接電話的時候,馮小滿是強壓著怒火的。她不知道究竟是誰這個時候突然給她打電話。不可能是媽媽,媽媽怕打擾她訓練,都是等她打回去。也不可能是隊友,因爲大家現在都知道她是個小怪物,喜歡自己一個人琢磨事情。平常打牌嬉鬧什麼的,除非是正好看到她,否則不會貿貿然打擾。
等話筒裏響起陳硯青的聲音時,馮小滿真的快要發火了。其實下午一點鐘被電話吵醒的時候,她已經不快了。她的起牀氣不小。不過因爲當時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所以她的不悅只是轉瞬即逝。現在被打擾了思路,她忍不住後悔將宿舍電話給自己的這位朋友了。
陳硯青打電話的目的依然是抱怨,因爲周文忠今天下午真的被省裏表彰了,而且是作爲全省半年科研工作的標兵進行表彰的。
聽著陳硯青翻來覆去的話,馮小滿終於忍無可忍:“青青,他好不好真的跟我沒關係了。以後,你不用再特意跟我說周文忠的事情了。”
陳硯青愣了一下,嚷嚷起來:“你難道不覺得很不公平麼。我爸那麼努力都沒有出成果,他輕而易舉地就拿出結果。如果不是他搶了我爸的先,我爸肯定就能研究出來!”
馮小滿沉默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接陳硯青的話。她想說,姑娘,你真的想多了。你爹上輩子一直研究到退休也沒成果。世界就是這樣的殘忍,不是說你努力了,前面就一定是星光大道一片坦途。默默無聞了一輩子,沒有任何亮眼的研究成果的科研人員比比皆是。
陳硯青沒能從馮小滿這兒得到同仇敵愾的支持,氣憤地掛了電話。
馮小滿也心煩意亂起來。她個性中的敏感成分,讓她可以比常人更加容易從生活中尋找到靈感,但同樣的,她也易激惹。
重新躺回牀上,即使努力回想那段音樂,她還是進入不了狀態。馮小滿心浮氣躁地爬起牀,深吸了口氣,準備去基地的電腦房,上網找那段音樂。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找到那段比賽視頻。被打斷的感覺,真讓她不舒服。
可惜屋漏偏逢連夜雨,馮小滿到電腦房的時候,今天晚上偏偏不開放。據說是赫主任吩咐的,說這些小孩成天不好好訓練,就會沉迷於電子海洛因。必須管,否則就是對國家和人民不負責任!
馮小滿有種要爆粗的衝動。去他媽的!閉目塞聽,昏庸無道!她冰著一張臉,怒氣衝衝地往林醫生的房間去。她必須得找人紓解一下情緒,否則她真怕自己氣急之下會破口大罵。然而林醫生的房間燈沒亮,敲門也不見人。
她連這最後的心靈撫慰都得不到。
馮小滿一口氣奔上了操場。她要是不發泄出來,肯定得憋死她自己。她得讓這股憋屈勁兒隨著汗水揮發出去。
孫巖正在跑道上進行慢跑。她覺得自己的體能不行,所以沒有辦法,很好的完成安東尼婭教練幫她修改好的成套動作。
她看見了馮小滿,朝她微微點頭笑了,然後繼續往前跑。
孫巖的努力,讓馮小滿感受到了鼓舞。
平心而論,她也能夠感覺出,孫巖的個人條件,並不是特別的好。她的上半身偏長,所以在做有些動作的時候,就顯得不是那麼的漂亮。然而這個女孩子,用自己頑強的毅力,努力地消弭了不足。
她經歷過那麼多次打壓,她甚至被國家隊又退回了省隊。她的每一次比賽機會,就跟別人施捨來的一樣。即使這樣,她也沒有放棄。她還在儘自己所能的,勤勤懇懇地訓練著,毫無保留的努力著。她向前的每一步,都是這樣艱難。可是,她沒有放棄。
與孫巖相比,馮小滿都覺得自己的多愁善感,簡直就是無病呻吟了。
靈感被打擾了,再尋找回來就是了。老天爺給了她這樣的天賦,總不會三言兩語地就收走了。
馮小滿繞著操場,不時變換著速度跑圈。奔跑果然能夠讓她的心情,順暢一些。Gohthewind,就讓所有的不快,都隨著夏天的風,遠遠地飄走吧。
夏天的夜晚,繁星點點。那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夜空下的人。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在爲著自己的夢想而奮鬥。她們努力地朝自己的方向,奔跑著。再多的苦,再痛的淚,她們也要咬牙扛住了。
七月的風,依然帶著的懶懶的暖意,吹拂到每一個人的身上。馮小滿無端想起了,吹面不寒楊柳風。明明是兩個不同的季節裏的空氣流動,卻同樣溫柔地撫慰了,每一個在人生路上奮鬥著的人。
馮小滿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少圈。到後面,孫巖不得不開口招呼她:“小滿,歇一歇,不要跑狠了。身體要喫不消了。”
她緩緩地停下來。兩人誰也沒有癱坐在草坪上,而是繞著操場,默默地轉圈。
誰也沒有說話,彷彿就這樣肩並肩往前走,她們就能從彼此身上獲得安慰與支持。
孫巖笑了一下,揪了下這個小妹妹的馬尾辮:“回去吧,今天早點兒睡。”
馮小滿點點頭,跟孫巖揮手道別。現在,她們的房間安排是按照各個省隊進行的,方便大家更好的融入在到一起。
她明明已經累的腿腳無力,可是她依然很想去體操館。再練一會兒基本功吧,也許這樣,她就能徹底平靜下來。
體操館裏的燈熄滅了,拉閘門也關了。馮小滿想去值班室找值班阿姨,央求人家開開恩,她想再練習一會兒。然而值班室的門也鎖著,外面掛著大鐵鎖,顯然裏頭沒人。
馮小滿看了眼自己的表,已經晚上九點半了。估計阿姨也下晚班,回家去了吧。她嘆了口氣,準備離開,經過休息室的時候,卻聽到了裏面傳來隱約的對話聲。馮小滿好奇,這個時候還有誰待在這裏。她正要過去看個究竟,到了門口,就聽見了龐清的嘆息聲:“林醫生,你知道嗎?我有多惶恐,我有多羨慕小滿嗎。”
林醫生似乎說了句什麼。龐清接著向她傾述:“我的腰,已經沒有以前柔軟了,我的骨頭,也硬了。去年我還能輕鬆做出來的動作,今年再完成的時候,就覺得艱難了。每次看到小滿能夠輕而易舉的,做出的高難度動作,我都羨慕的不行。人家都說二十歲的青春纔開始。可是對我來說,對藝術體操來講,二十歲已經相當老了。我現在都在想,我是不是已經過期了?我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我應該,選擇離開這個舞臺了。”
林醫生出言,打斷了她的話:“你不要想這麼多,其實藝術體操能夠體現出女性一生的美,每一個年齡段,都有每一個年齡段的魅力。二十歲的你,肯定沒有十二歲的你,骨頭柔軟。可是同樣的,十二歲的你,也沒有現在的你,這樣的藝術表現力。時間總是很公平,它會帶走一些東西,也會帶來一些東西。只要你善於發掘,你總會發現,你的生命總是越來越充盈的。”
龐清苦笑了一聲:“是的呀,我發現最充盈的是我的體重,我的脂肪。我現在真的已經很努力的,在控制體型了。可我發現,我還是越來越沉了。”
林醫生笑了:“這是正常的啊。藝術體操運動員即使發育要比一般女孩子晚上兩三年,但終究是會發育的。這是生長髮育過程中,必須經歷的階段。
你看,就是藝術體操女皇,她現在,也不復十三四歲時的輕盈。她也不能輕鬆完成十三歲初次亮相世界大賽舞臺時,震驚整個藝術體操界的,那樣的全套動作。她的確已經做不出那樣的高難度了。這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可是,她的成套的質量下降了嗎?沒有,她比以前更加優雅從容,她體現出了一種極致的美感。所以,我們都承認,她的地位。
也許你現在,的確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柔軟。可是,生活給你帶來了更多的東西,你都可以運用到藝術體操中去。你可以讓你的表現更加富有感染力。就好像演員,拿到同樣的劇本,用不用心去演,有沒有精心設計出一些小動作,呈現在觀衆面前的效果,都是不一樣的。”
馮小滿悄悄地離開了體操館。
她沒有想到,她的存在,竟然也會讓龐清感覺到壓力。龐清是國內藝術體操界難於逾越的高峯呀。她才進入省隊接受正兒八經的系統訓練時,就知道龐清的名字了。到現在,年輕隊員被誇獎一句“龐清第二”都是一種極高的讚美。
她們每個人都以龐清爲目標,膜拜她,學習她,心中隱隱有一個小小的念頭:如果將來,我能跟她一樣,就好了。
馮小滿一點兒也不覺得,她頭上的那兩個所謂的少年組世界冠軍,有多麼的了不起。這樣說,並不是她輕視這兩個獎項。而是少年組與成年組之間的差距,本身就相當的大。娃娃兵跟正規軍開打,不是一個層別上的事。
超越龐清,在馮小滿看來,怎麼著也得是兩三年以後的事情了。那個時候,龐清大約會隨著年齡增長,身體機能下降,自然而然地離開這個賽場。
現在的龐清,可是亞洲藝術體操的領軍人物啊。她還有獨創的加分動作呢!
馮小滿知道,相較於其他少年組選手,她最大的優勢,源自於她的現場表現力。因爲她有兩輩子的人生經歷。這些閱歷幫助她,更好地表達出音樂所蘊含的情緒。
她的這些優勢,在成人組選手來看,就不值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