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凱被氣得不輕。他憤憤地表示,他一定要查清楚這記者是什麼來路。這種腦子有病的人,居然當記者,還是社會的咽喉,實在太可怕了。
馮小滿這個當事人,還得反過來安慰他。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多了去。反正刀子不是捅在她身上,她當然感覺不到疼。說不定,她還會反過來讓被捅一刀的人體諒一下,捅刀人的手被血弄髒了的心情。
石凱憤憤不平,馮小滿就是個小姑娘,心軟好欺負,他可沒有這樣的好脾氣。這種傻缺記者,就該回家喫自己去,免得繼續禍害人。
童樂則是皺眉冷笑:“神經病吧!居然要求一個十五歲的高中生去撫養個十歲的女孩子。這人的邏輯是壞掉的吧。”
馮小滿愣了一下,有點兒囧。她剛纔還真是忘掉了這一茬。主要是她經常想不起來自己只有十五歲的事實,尤其是面對別人的威脅與逼迫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反擊回頭,而不是利用自己未成年人的身份贏得同情。
再說,就是強調自己年紀小,那記者也會把鍋甩給她媽。她如果再說自己家沒地方住,那就更完了,她媽直接會被坑成住家保姆。她腦殼壞掉了,纔好好的自在日子不過,害她媽去伺候薑家人呢。
與其最後原形畢露,被逼出了從心裏就不想接收周霏霏的事實,遭到羣嘲虛僞;還不如痛快地懟回頭,你那麼可憐她,你自個兒上啊!
她心裏頭,反覆在思量這件事。這個記者的突然發難,顯得有些奇怪。難道荀安指望用這種方式,迫使她們母女接收周霏霏?這可真夠荒唐可笑的。善良跟腦殘聖母病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好不好?
不過荀安有這種想法,也不奇怪。因爲往往被壓迫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尤其是女性,會有一種奇怪的自我奉獻精神。在傳統的社會文化中,女性都被賦予的一個隱忍的角色。丈夫出軌怎麼辦?用你的美德感化他,讓他心生愧疚。婆婆虐待你怎麼辦?用你的愛感化他,讓婆婆明白你的善良淳樸。小三的孩子,當然得接過來養了,不然怎麼能夠體現出你寬容無私的心?
神經病!大清朝已經亡了一百年了!
馮小滿回家以後,沒有跟母親提這件事。她可不想讓神經病打擾了母親的生活。然而網上已經有類似的觀點提出來了,什麼當冠軍的姐姐應該撫養妹妹之類的。
川川一肚子火,毫不客氣地一個個懟回頭。腦子進水了?周霏霏的長輩都死絕了?死絕了也有社會福利機構,馮小滿一個才十五歲的異母姐姐,沒有義務去養小三生的女兒。這麼可憐她,你們爲什麼不組隊自己去照料她。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們這麼多人呢,弄張排班表吧,人間處處有真情。
馮小滿一邊喝著酸奶,一邊看著川川的回帖笑。她調侃道:“哎喲,沒看出來,你還挺能說的啊。”
川川白了她一眼,繼續做自己的網店生意。
馮小滿沒等到荀安的下一招,先被召集去江省的體操基地,進行集訓。
期間,周文忠終於從繁重的學術研討會中回了一趟本市。他在周霏霏的病房裏頭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對不起亡妻,沒有照顧好女兒。周霏霏的那位堂姑保姆也被請走了。周文忠又從外面找了位保姆。
出乎馮小滿意料的是,薑教授夫妻在這個過程中居然始終保持沉默,沒有要求將周霏霏接到身邊撫養。據童樂說,薑教授在去醫院照顧老伴時,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摔壞了腿,現在也打著石膏在牀上休養。但是,少年猶豫了一下,嘀咕了一句,這也太巧了。
馮小滿聽了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她甚至覺得最可怕的人就是這兩位老人。即使他們都躺在病牀上,中風跟骨折,完全可以回家去休養。別的不說,起碼應該將周霏霏接到他們眼皮子底下照應啊。他們怎麼能夠對著那樣狀況悽慘的外孫女兒無動於衷。
童樂也在嘆氣。這家人的存在爲她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用他奶奶的話來說,養著閨女給一羣老男人調笑的,能是什麼好東西。從骨子裏頭透出來的,就是黑心爛肺。
馮小滿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她是不可能犧牲自己跟母親的利益,去照顧周霏霏。既然如此,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十一月初,喀山有藝術體操大獎賽。因爲這個,今年的冬訓也就提前了。馮小滿跟著薛教練等人到達江省的藝術體操基地時,居然遇見了一位不速之客,林丹丹。
這位大小姐居然又回體操隊了。
馮小滿等人見了她之後都忍不住脊背發涼。她真不明白,林丹丹乾點兒什麼不好?爲什麼要跟藝術體操槓上了。摔了那麼多次,只差要癱瘓了,她也依然不放棄。老實說,她這樣的水平,上國際賽場上,不是存心丟自己國家的人麼。
就算是想要討好那位神奇的老太太,她也應該選擇一個她擅長的項目呀。
無人能夠理解林大小姐的腦回路。她堅持著,非得用藝術體操,來體現她的堅韌不拔。不管林丹丹有多奇葩,反正她來了,就必須得有人給她挪位置。包括龐清在內的一線隊員,都有些緊張,不曉得這一回這位大小姐究竟又看上哪個位置。
說起來,她們是贏得了兩張奧運會的入場券。可是,到時候到底派誰上場,都難說。萬一林大小姐,再來發一回神經,那她們還要不要練藝術體操了?
最緊張的人還是孫巖。馮小滿的強勢崛起,令孫巖在四人主力中,只能佔據著第三或者第四的名分。林丹丹又一直看她不順眼。她搞不清楚林丹丹究竟是什麼背景,卻明白一件事,即使她們所有人都覺得林丹丹是個白癡,但這個白癡,就是能夠輕而易舉地抹殺掉所有的人努力。
不公平嗎?當然會覺得不公平。然而從小到大,經歷過的不公平的事情,還少嗎?
孫巖甚至覺得,個人、家庭以及國家,都是一樣的。弱國無外交,落後就要捱打。到了個人身上,也是這麼回事。如果你弱小,沒有背景加持;那麼,不欺負你欺負誰呢?
她跟馮小滿說這些的時候,有些心灰意冷。她可以咬牙,始終堅持著訓練。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天賦不高,需要加倍的努力,才能取得一點兒進步的事實。可是,當她的努力在外界摧殘面前,不堪一擊的時候,她又怎麼能夠不滿心沮喪?
馮小滿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孫巖。老實說,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誰知道林丹丹的目標是不是奧運會啊。這簡直是一定的了。國家隊無論如何都需要,龐清這樣成名已久的老將,來鎮住場面。可是馮小滿就不同了,她還是一位新人。到時候,隨便一個她年紀太小,怕壓不住場面的理由,臨時被換掉了,她也沒有辦法啊。
藝術體操又不是網球什麼的,還能以個人身份出戰。
沉悶的氣氛像烏雲一樣,壓在每一個人的頭上。大家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沉悶與不安。
可是沒想到,幾天后,隊裏開會宣佈了一件事:林丹丹將轉入集體項目。
林大小姐給出的理由非常簡單,像她這樣富有集體榮譽感的人,是不搞個人主義的。她不逞英雄,她要爲集體項目做貢獻。
林丹丹說的高風亮節,實際原因是,她這麼多天養傷的日子的確沒白過。現在的她,經過反覆觀看藝術體操大賽的錄像後,終於腦袋清醒了一些,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個人項目的身體難度,她做不到。那些轉體,柔韌,平衡,跳步,哪一項她都完成得艱難。她當然不會認爲自己天賦不夠,她覺得全是她認識藝術體操太遲的緣故,白白耽誤了她的天資。
既然那些身體難度她的確做不出來,況且,她覺得,現在自己受傷了,需要更加惜護自己。所以,林丹丹將主意打到了集體項目上。在她看來,集體項目都沒有什麼難度係數,主要靠的就是還是動作的編排跟器械的熟練程度而已。
她完全有這個自信。
馮小滿聽了隊裏的決定,頓時有一種集體項目招誰惹誰了的感覺。林丹丹一旦加入,自然意味著一件事,有人必須要退出了。
那幾個女孩子,在世錦賽上那樣拚搏,指甲劈了,冷敷一下,直接上場比賽。她們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好不容易纔贏得了奧運會的入場券。沒有獎勵,也就算了,誰讓她們作爲運動員,爲國家爭取榮譽是本分。但是,到這個時候,還有人中途冒出來截胡。
這些人,到底要不要臉?!
陸教練一直沉默,面色凝重。
集體項目的陳教練,一位皮膚白淨的三十多歲的女子,表情嚴肅得近乎於木然地宣佈了這個消息,田思靜因爲腳趾受傷,暫時退回省隊手術休養。她的位置,由林丹丹接替。
馮小滿下意識地擡眼看田思靜。她覺得林丹丹做了一件相當蠢的事情。她即使要進入集體項目,本來也該將田思靜拉攏爲自己的盟友。因爲這個女孩子之前,跟她就是隊友,而且關係還相當不錯。
她再仔細想一想,集體項目的成套動作編排,就明白了,林丹丹爲什麼要頂替掉田思靜。她也不蠢,因爲田思靜主要負責的是擺造型。高難度的動作,並沒有給她分配什麼。選擇田思靜位置,林丹丹本人的壓力最小。
在大小姐心裏痛快面前,那點些微的交情實在算不了什麼了。或許在林丹丹眼中,田思靜之流,最多也就是巴結她的小丫頭而已,哪裏配得上跟她談什麼友情呢?
不過林丹丹又一次刷新了馮小滿對她認識的下限。她親親熱熱地挽著田思靜的脖子,甜笑道:“靜靜你就放心吧,你回省隊好好休養去。我就是心疼你帶著傷還得上場比賽,特意要求轉到集體組的。”
馮小滿差點兒沒把桌上的水潑這女人的臉上。不要臉的見過,不要臉到這份上的,還真不多見。
田思靜整個身子僵硬著。她已經提前一個小時從陳教練口中知道了這件事。除了沉默,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散會以後,大家的情緒都非常低落。林丹丹如此強勢的行爲,已經讓每個人都心生惶恐。她看上誰的位置,誰就必須得給她讓位。那麼她們每一個人都努力,又算得了什麼呢?
馮小滿的心情,更加低落。她知道林丹丹的背景,自然明白這是上頭的意思。連赫主任都無法左右的意思。其實按照赫主任的想法,林丹丹應該繼續待在個人項目裏頭,因爲集體項目的小丫頭聽話,不需要特別盯著。個人項目那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有林丹丹這麼個根正苗紅的姑娘鎮著,他心裏頭放心。
不過赫主任之流,完全還入不了林丹丹的眼。主任說的話,對她而言,什麼都不算。她還是一心奔向了集體項目組。
馮小滿深深地吸了口氣。
林丹丹只要在她的那位老太太面前,撒個嬌,求兩句,就能爲所欲爲了。對於老太太而言,即使是一隻玩膩了的,已經打入冷宮的貓。也好歹讓她樂過一場,隨便扒拉個球,讓她自個兒玩去,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些人,以爲自己是這個國家的主宰者,可以肆無忌憚地將所有東西,都玩弄於鼓掌之中。這些令人噁心的傢夥,他們就應該早早地下地獄去!
孫巖嘆了口氣,拍了拍馮小滿的肩膀,苦笑道:“我是不是很壞呀?老實說,我聽說林丹丹看上的集體項目,不在個人項目裏折騰了;我居然感覺鬆了口氣。”
馮小滿也不想否認,其實她同樣鬆了口氣。綏靖政策就是如此。姑息養奸,因爲爪子還暫時沒有抓到自己臉上,便總能容忍一二。
她想起了有一道殘忍的名菜,活取猴腦。當廚師到籠子邊去挑選將要作爲美食的猴子時,其他的猴子會迫不及待地將那位受害者給推出去。因爲這樣就意味著,它們可以獲得短暫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