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太趕,周小曼隻來得及回寢室洗了把臉,簡單地整理一下儀容,便跟著薛教練一起往會議室去。林醫生送她們到樓梯口,笑道:“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去了,我先好好睡一覺。”
周小曼莫名感到羞愧。林醫生不是不想去,而是國家隊根本沒有爲心理醫生留下位置。
一樓的大會議室,有點兒小禮堂的風格,講臺下面是階梯教室。薛教練師徒到的時候,位子已經被其他省隊的運動員跟教練分坐的差不多了。
周小曼嚇了一跳,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薛教練壓低了嗓門指點她,裏頭主要是集體項目的運動員。今年國家隊新組建,主攻的方向是集體項目,理由是個人項目中國隊跟世界一流水平差距過大,不如集中力量攻堅,反而容易出成績。
因爲下半年亞運會上,國家隊個人項目的一姐龐清拿到了兩項冠軍,老隊伍不動,新人主要就是選拔集體項目的人才了。
周小曼有些茫然,她覺得這二者之間並不存在衝突,完全可以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啊。個人項目更加考驗個人技藝,而集體項目的側重點是對器械的熟練程度跟隊員彼此間的默契度。
薛教練摸了摸自己徒弟的腦袋,告誡道:“多聽多看,少說少問。”
周小曼立刻噤聲了。好多事情都難講,烏克蘭今年在國際賽場上嶄露頭角的少年組個人全能冠軍,還被丟去集體項目了呢。原本大家都看好她跟貝拉是下一屆藝術體操的領軍人物的。
會議室裏,前排的位置最強手。這跟大學時代以及上班以後,大家都願意坐在後排摸魚不同,現在所有人都希望,能夠在國家隊主教練跟東歐專家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誰讓藝術體操除了看技術以外,還要看運動員的臉更氣質呢。坐的近一點,總歸會出挑一些。
薛教練帶著周小曼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她對此倒是無所謂,藝術體操又不是選美。藝術體操的美是流動著的山澗,而不是一潭死水。
國家隊的主教練,是國內最早一批從事藝術體操專業運動的運動員,姓陸。陸教練早年拿過全國冠軍跟大運會個人全能冠軍。雖然已經年過四旬,芳華不再,但她白淨柔美的面容還依然能夠看出當年的青春正好。
跟她相比,並肩而立的東歐專家就顯得尤爲粗壯了。這是個頭髮中夾雜著銀絲的老太太。這個說法也許不準確,因爲周小曼看來,這個人應該不超過五十歲。可是她一雙飽經風霜的灰色眼睛,卻昭示著她複雜曲折的人生閱歷。這一份複雜,又增加了她呈現在衆人面前的滄桑感。
陸教練簡單做了自我介紹後,又介紹了這位東歐專家安東尼婭。安東尼婭將作爲中國藝術體操隊的顧問,參與到體操隊的日常工作中。
主教練朝臺下的小姑娘們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好了,長話短說。爲了備戰奧運,咱們國家藝術體操隊現在算是真正成型了。一線隊的師姐們,這一次在亞運會上拿到了個人團體第一名和個人全能第一名。咱們的後備軍也不能落下。這回,國家隊把大家召集起來,一是爲成年組增加新鮮血液,二是要建立起二線少年隊伍來。血液必須常換常新,我們的藝術體操事業才能煥發光彩。”
那位東歐專家站在邊上沒有說話。她身邊也沒有站著翻譯,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明白陸教練的開場白。那雙灰色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臺下所有的運動員們。她在藝體圈子裏浸淫了半輩子,只要一打眼,她就知道這些孩子的身體條件怎麼樣了。
如果身體條件不好,那麼就沒有必要浪費時間了。中國目前的藝術體操只能說在亞洲排的上號,放眼全世界,差的還是有些遠。與其將精力花在一個只有五分天賦的人身上,不如挑選出天生的好苗子。當然,她不排除五分天賦的人可以憑藉努力獲得七八分的成功。但中國方面並沒有給她這麼多時間,她需要的是天生的藝術體操人才。
陸教練說完開場白以後,笑著請王副部長髮言。
王副部長相貌也生的出色,她也是中國最早一批從事藝術體操運動的人。雖然在賽場上沒有拿到什麼出色的成績,但退役後讀書然後走上管理崗位,卻是有聲有色。這一回,中國藝術體操隊在亞運會上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大家都再傳,王副部長的這個副字要去掉了。
大約是爲了中和陸教練的溫和,王副部長的面容顯得尤其嚴肅。原本姣好的面容,此時看上去也難以親近。她目光如刀,將臺下的小姑娘們反覆刮來刮去,告誡大家,她們被選進集訓隊,並不意味著國家隊就會留下她們。如果在集訓隊期間,表現不好,獲得不了她、主教練跟專家的認可,那麼依然會被退回各自的省隊。
王副部長的一席話,讓少女們都緊張起來。相熟的運動員們都面面相覷。周小曼的心思,卻不在這些事情上。她一門心思地琢磨著,這位專家真的會爲她編排好帶操成套嗎?這麼多人呢!她又會爲幾個人編排好成套動作呢?
王副部長滿意地看到了小姑娘們噤若寒蟬的表情。唱完紅臉以後,她又換上了輕鬆的語氣,鼓勵大家好好訓練,爭取留在國家隊,參加明年就要舉辦的國際比賽。
會議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半個小時後,大家就陸續離開了會場。
薛教練原本想讓周小曼今天晚上先休息一下,順便好好整理宿舍衛生。她們來的最遲,分到的宿舍環境自然也不行。周小曼的宿舍裏頭空調居然滴水,空調還剛好掛在她牀頭上方,她不得不拿了盆裝水。
據說原本跟她一間宿舍的另一個省的隊員,實在受不了滴水聲,索性搬去跟自己的小夥伴擠一擠了。
周小曼搖搖頭,她想去體操館夜訓。今天白天基本上都浪費了,她害怕自己身體發僵。再說了,坐車到藝體基地的路上,她的腦海中哥薩克蹲轉已經成形了。她的身體在蠢蠢欲動,催促著她將想象轉化爲實踐。
薛教練鬆了口氣,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下地。雖然這孩子太拚了,讓她有點擔憂,但總算周小曼的注意力已經從繩操成套動作上轉移過來了。她開始意識到運動員真正應該關注的事情。
體操館裏的人不算多,但也可以稱得上熱鬧。三三兩兩的小姑娘們,自覺主動地過來給自己加訓。
雖然說,目前中國從事藝術體操的運動員只有寥寥數百人。但能夠從這幾百人中脫穎而出,被選入國家集訓隊的,基本上對於藝術體操生涯都還有點兒想法。
人人都在競爭,誰也不肯懈怠。
讓周小曼驚訝的是,她還在體操館遇見了孫巖。這位十七歲的少女,正在練習成套動作。她大概已經練了不少時間,現在看上去頭髮凌亂,滿頭大汗。陪她訓練的教練喊了她一聲,讓她在場邊暫且休息。
孫巖也看到了周小曼,衝她點點頭,微微一笑:“嗯,你總算是過來了。我跟教練都說,你要再不過來,日本的邀請賽,咱們國家是不是不打算去了。”
周小曼趕緊將話題岔到其他事情上頭去。她害怕孫巖的話,會遭來禍端。隔牆有耳,大家又都是競爭關係。
孫巖笑了笑,淡淡道:“我不愛惹事,只要不踩到我臉上來,我都不會多事。日本的俱樂部邀請賽,你得拚一拚,兩個成年組隊員,一個少年組。出國比賽年齡不好造假,整個國內藝術體操界,十六週歲以下的,除了你,出去比賽純粹是丟人現眼。”
周小曼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孫巖的話。短短半個多月沒見,這個國內藝術體操界的新星,似乎消沉了不少。
孫巖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輕咳了一聲,笑著問周小曼在法國的見聞。也沒有見到什麼帥哥啊?有沒有去巴黎看看?
周小曼苦笑道:“人窮志短,我們連從機場到巴黎市區的路費都沒有。不過法國藝術體操倒是發展得相當好。他們才五千萬人口,藝術體操俱樂部就遍地都是,註冊會員有一兩萬呢。什麼時候,咱們國內藝術體操要是能普及到這程度,就真的太好了。”
孫巖冷笑:“算了吧,現在還有人要求取消藝術體操比賽呢。投入高,獲利小,國家養著我們這幫閒人成天張大腿。根本就不利於國民身心健康,在民衆中壓根沒有推廣的價值。”
周小曼聽到那句“成天張大腿”,頓時就皺起了眉頭。她覺得非常不舒服。其實那次全國賽以後,網絡論壇上就有人貼出過她比賽時的照片。讓她噁心的是,那個拍照的人故意將鏡頭集中在她的下體上,帖子裏還說什麼“羅馬尼亞體操”,氣得她當時就打電話報警,要求刪帖子。
後來還是警方出面了,論壇管理者才刪掉了那個帖子。
她實在沒有辦法理解,這些人腦子成天想些什麼。這麼飢渴,爲什麼不自爆菊花去!
孫巖見周小曼不接話,便又將話題轉移到了比賽上頭去,問她出國比賽有什麼感受。
周小曼的確有不少感觸,她輕聲跟孫巖說:“我這次去比賽,碰上了保加利亞隊貝拉,她可真厲害的,明明還比我還小一歲呢。可是她的動作真是漂亮,比賽動作完成度真高。她的哥薩克蹲轉720°加後扳腿360°,穩當的很,一點兒也沒落踵。腿也是,姿態舒展,不像我,感覺好僵硬啊。老實說,我覺得她是吃了已經成名的虧,否則這枚金牌肯定是她的。”
孫巖“撲哧”笑出聲,調侃道:“行了,你別妄自菲薄了。我覺得你的水平還是不錯的。怕什麼啊!你才十四歲半,到十六週歲之前,還能參加好幾回少年組的賽。一月份的日本俱樂部比賽,還有說三月份的法國邀請賽都很重要。千萬別錯過了。好多人都是從這些比賽裏脫穎而出的。”
說著,孫巖的表情有些傷感起來:“你總算是運氣不錯的。不像我,壓根連這種比賽都參加不了了。現在年齡也到了,只能去拚成人組的名額。可是,算了,我也不說了。你好好加油。”
周小曼怕交淺言深,勾起了別人的傷心事。她跟孫巖打了聲招呼,然後開始練習地毯基本功來。她要把身子完全放鬆下來,纔好做哥薩克蹲轉。
兩個小姑娘嘀嘀咕咕的時候,薛教練跟林醫生誰也沒有上前打擾她們。夥伴在人成長經歷,尤其是年少時,尤其重要。周小曼在這兒能有個朋友也不錯。最起碼的。有些不好開口跟大人說的事情,孩子之間卻能夠說的出口。
薛教練看著孫巖又開始練習成套動作的時候。朝著林醫生微微嘆了口氣,聲音有點兒惋惜:“這孩子個人條件差了一些,但是確實非常努力,相當肯拚。只是目前國家隊自己能夠出去比賽的機會就不多,孫巖今年已經滿十七週歲了,在成人組的比賽裏,上頭亞運會的功臣正是當打之年。下面的新秀們也緊緊追著她不放。她這個所謂的銜接人物,反而有些尷尬。”
周小曼練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的地毯基本功,差不多到九點鐘,等身體完全放鬆下來,纔開始嘗試著哥薩克登蹲轉。她第一次沒有一口氣做出六個蹲轉,而是先嚐試了四圈。
旁邊人都沒有沒有弄明白,這個到最後時刻才被從南省藝體隊叫來的姑娘,到體操館究竟是幹嘛的。
這麼多人主動參加夜訓,想的主要還是讓自己的努力被國家隊教練跟外籍專家看到。可露臉的是成套動作啊。誰願意看你壓腰壓腿來著,哪個練過舞蹈的小姑娘做不到這些基本功啊。
等到周小曼一口氣做出哥薩克蹲轉六圈時,旁邊人都驚到了。漂亮的哥薩克蹲轉完成並不容易,就是今年拿到亞運會個團賽冠軍的隊員,都在做哥薩克蹲轉時,直接摔了屁股蹲。也不是說國內沒有人能做得到,只是按照周小曼的年紀,能夠完成到這種程度,完全可以說是震驚全場。
整整六圈,穩穩當當,姿勢規範固定,一點兒也沒變形。
林丹丹跟袁蓉她們,也在體操館的另一頭進行訓練。原本按照道理說,林丹丹拿到了全國賽的冠軍,可以直接進入國家隊。但是偏偏陸教練對她似乎有看法,非得要求她跟著一塊兒參加集訓,最後再確定加入國家隊人員的名單。
陸教練笑吟吟地看著她:“咱們國內藝術體操比賽少,賽場氣氛不濃烈。正好,你是全國冠軍,羊羣裏頭放進了狼,也帶帶這羣小姑娘警醒起來。”
林丹丹這頂高帽子戴的相當憋屈。可是隊員在主教練面前,是沒有發言權的。她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往肚裏吞,還得嘴上謙虛,教練過獎了。
袁蓉看著周小曼,悻悻地嘆了口氣:“真是的人比人,氣死人。你們看看她,一個人就有好幾個人伺候她,一個教練帶著還不夠,還有一個心理專家專門陪著。在法國的時候,人家教練也有門道,專門找了藝術體操成套動作的編排大師。跟她一比起來,我們就跟小叫花子一樣。”
田思靜戳了下袁蓉,示意她隔牆有耳,不要口沒遮攔的招禍。
袁蓉漫不經心地撇了撇嘴角:“算了吧,無欲則剛。我是看透了。反正我覺得我也不會被留下來的。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大不了我回去接著上學。”
田思靜急了:“你別開玩笑,咱們從小就練藝術體操,在學校你究竟待過多長時間啊?你現在說回去上學的話,你跟得上嗎?好歹混到名次,到時候等保送名額啊。”
袁蓉不屑:“你說的好像我們練藝術體操很輕鬆一樣。我就不信了,一天**個小時,我把這時間花在學習上,我的成績會跟不上去。”
林丹丹聽了覺得煩躁:“行啦,你們倆別囉嗦了。這一回我可是聽說,國家隊專攻的是集體項目。這回那個專家給編排的也是五帶跟三圈兩球。你們想啊,集體項目靠的是什麼?除了對器械熟練外,不就是彼此間的默契度麼。咱們從小一塊長大,論器默契度,誰能比得上我們。領導都準備從同一個省出來的運動員裏頭選拔,到時候練起來事半功倍。到時候,她再牛氣,能一個人當五個人用啊。”
周小曼現在看上去已經不止是五個人了。她的蹲轉簡直就跟幻影一樣,看的人眼花繚亂。旁邊人叫好聲不斷,周小曼自己卻覺得還能更好一些。而實際上,她的確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觀衆的固有印象。動作的完成度每次都能上一個新臺階。
少女微微吸了口氣,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動作中,伴隨著她想象的畫面,身體又開始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哥薩克蹲轉。
林醫生都忍不住想要出口阻止:“這孩子就不知道頭暈嗎?”
薛教練滿意地點點頭,周小曼的天賦的確驚人。明明之前她只能一次轉四圈,可這一次加到六圈以後,她居然也能夠穩穩當當的完成下來。薛教練甚至懷疑,她是不知道七圈怎麼轉,否則她很有可能會繼續轉下去。
儘管周小曼是她一手帶出來的,薛教練自己有時候都驚訝,她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的極限,究竟在哪裏。很多時候她明明都以爲周小曼已經達到頂點了,但是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好像又躍上了另一個山頭。
旁人問她是怎麼做到的,這孩子也是一臉茫然。被逼問急了,她也只是很無辜的回答:“就是這樣做的呀,本來就應該這樣做呀,不這樣做的話,反而會很彆扭。”
儘管少女滿臉耿直,卻依然因爲這個,被丁凝她們壓在地毯上好多回。
丁凝那個小辣椒,甚至坐在她身上威脅,她如果不把祕籍交出來就不放她起身。
可憐的周小曼只能在花拳繡腿的威脅下,大聲自救:“你們想啊,你在腦子裏仔細的想象,你看那些高手們,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你就把自己想象成那個人,跟著做。想好了,自然也就會做的啊。”
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呢。
丁凝憤恨道:“我還想我是比爾蓋茨,億萬富翁呢!我想的可開心了,我連怎麼花錢都想的一清二楚。有什麼用啊?我想了,銀行裏的錢又不會出現在我手上。”
其他人都哈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