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周小曼沒有再躲鏡頭,而是任憑孫記者拍了。可是她配合起來,卻失去了那種韻味。眉眼還是那樣的眉眼,那股熊熊燃燒的生氣卻一下子不知道躲去了哪裏。
孫記者又抓了幾幅畫面,都覺得沒有最初抓拍的那四張好。鏡中的維納斯,回眸,睡美人,火鳳凰,他連四張照片的標題都想好了。
等拍完其他少女訓練的場景後,一天持續了八個小時的訓練終於結束了。
孫喆臨走的時候給周小曼塞了張名片,他跟朋友合夥搞了個攝影工作室,專門給各個雜誌報刊提供照片。周小曼要是願意,可以考慮過去當模特。一張照片報酬從五十到一百都有,要是按天數算的話,一天三百到五百塊,看情況。
周小曼愣愣的,反應不過來。
丁凝冷笑了一聲:“真是不一樣啊,到哪兒都能讓人開小竈。”
薛教練看了她一眼,聲音淡淡的:“孫記者也想讓你們去拍照片,不過我沒同意。你們是拿著省隊工資的,不能擅自行動。”
一下子,場上的少女們都噤聲了。
周小曼則拿著這張名片陷入了沉思,她到底要不要去當平面模特呢。對被人圍觀的恐慌跟對錢的渴望,讓她猶豫不決。
她需要錢,如果她要獨立出去,錢是第一要素。
從體校出來以後,周小曼走路去老年大學找薑教授,然後再一起回家。她經過十字路口時,看到冷飲攤子,本能地想要買一瓶可樂。今天發生的事情有點兒多,她需要可樂幫助自己鎮定下來。
周小曼剛把可樂瓶抓在手裏,還沒來得及擰開,手背就捱了重重的一下。
薛教練滿臉怒氣:“我說你怎麼一下子跟吹了氣球一樣胖起來了。誰讓你喝這種東西的?喝了會胖死,你難道不知道?”
周小曼嚇得手一鬆,可樂瓶子掉在了地上。她想撿起來,結果直接被薛教練拖著往前走。她回頭戀戀不捨地看了眼,見那個攤主撿起了可樂,擦擦瓶身,又放進了冰櫃。她其實想說,教練,不喝也可以退掉啊,好幾塊錢呢。
薛教練一直拽她到林蔭道上,才皺著眉頭道:“小曼,我帶了你八年,始終就沒搞懂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你也不小了,要是再拖下去,你就是想出成績也來不及了。你聽教練一句,咱們拚一回,就拚下半年的全國錦標賽。咱好好練,能拿到全國個人前八,你起碼是國家一級運動員。你的身體條件,糟蹋了,真的可惜。”
周小曼心一橫,咬咬牙道:“教練,我想拚一拚,但是我真的忘了。我兩個月前磕了下腦袋,就把體操動作都忘得一乾二淨。我本來想等好起來再過來訓練的,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薛教練嚇了一跳,連忙問她到底磕了哪兒,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腦子哪裏受傷沒。
周小曼搖搖頭,睜眼說瞎話:“都查過了。我外公給找的腦科專家,也沒發現有什麼問題。就是我身體的本能好像還在。前兩天我還側空翻來著。可是我完全不記得究竟是怎麼回事。”
薛教授眉頭緊鎖,她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然而身體本能還在就好,就跟一個人忘了一支舞,但有舞蹈基礎就不是問題。
周小曼被勒令以後都不允許碰碳酸飲料,得嚴格按照食譜來,連喝水都要控制。她現在能理解,爲什麼她上輩子能夠胖成那樣了。如果長期維持高強度的體育鍛煉又嚴格控制飲食,一旦放縱的後果可以參考馬拉多納。
薛教練讓她跟家長商量一下,再決定是否去當平面模特拍照片。周小曼卻不願意驚動周文忠。直覺告訴他,周文忠是不會同意的。他應該也不會允許她手裏有多少錢。
沒有可樂的安慰劑作用,又爲是否去拍照片猶豫不決,周小曼整個人情緒都低落了下來。到了老年大學,薑教授還在跟他的學生們聊天。其實對這些有錢有閒的老人而言,來老年大學,更多的意義就是找人說話。
童樂坐在教室的後面,正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日本原文書。見到了周小曼,說話的老人裏有人笑著打趣:“小樂,你不用覺得無聊了,有漂亮小姑娘過來陪你了。”
周小曼很想翻白眼,然而只能低頭裝沒看見。童樂則是毫不猶豫地在鏡框後面露出了白眼球,低聲抱怨:“真無聊。”
看到這個哈利波特一般的少年,周小曼心中一動,想到了解決方案。
她拍照時,可以帶一個保鏢過去。
喫過晚飯,周小曼藉口有本書落在家裏了,回了一趟工人小區。
川川家門口照舊圍了一堆人,樂此不疲地喫瓜看熱鬧勸架嗑瓜子。那兩位年輕姑娘也在,這回乾脆直接將防盜門拉開了,要求將原本的新聞頻道調到影視頻道,她們要看《薰衣草》。最神奇的是,川川媽在跟丈夫吵罵不休的時候,居然沒有忽略兩位鄰居的要求,真換了臺。
周小曼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一切。今晚倒是沒有爭執形成川川的受精卵那個精子的來源,而是爭先恐後地將兒子分成無數碎片,迫不及待地把優點歸納於自己的基因,缺點全部推給對方。
孩子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物,因爲他(她)的基因來源於父母雙方。任何一方都可以將孩子的成就歸功於自己,而失敗推給對方。這是一件多麼一本萬利的事情啊。
川川依然沒有走遠。周小曼疑心他是害怕走遠了以後,父母萬一真動刀子砍死對方,旁邊不會有一個真正阻攔的人。
他瞥了眼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周小曼,沒吱聲。他不知道這個研究所的小孩,到底又想幹什麼。他一點兒也不稀罕周小曼對他的青眼有加,這讓他感覺自己成了被研究的對象。
周小曼看著他指間的一點紅光漸漸燒到了指縫,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菸頭要燙到你了。”
川川咒罵了一聲,丟了菸頭,惡狠狠地瞪她:“你這人有毛病啊,閒得發慌,不能找點兒其他事情去做啊!”
昏黃的路燈下,他面孔的輪廓已經顯出了棱角,卻還是稚氣未脫。於是他惡聲惡氣的言語,聽上去就有了滑稽的味道。
周小曼非常認真地問他:“你會打架嗎?”
川川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嗤之以鼻:“我不打女人。”
周小曼點點頭:“沒關係,攝影師是男的。”
川川剛想罵她神經病,脫口而出的“腦子有病啊”就被她接下來的一句話給堵了回去:“你想不想掙錢?”
她開門見山,每天付川川五十塊錢,讓他陪自己去拍照片。
川川皺著眉頭看她:“你想錢想瘋了吧。你都覺得有危險了,你還去拍什麼照片?!”
周小曼擡頭,黑黢黢的天,看不到月亮的影子,連星星都吝嗇不已。她垂了下眼睫毛,沒有理睬川川的指責,隻又問了一遍:“你就說你想不想掙錢吧。”
談人生談理想都是白嫖,真金白銀纔是動真章。
夏天的晚上,寂靜的可怕,只有蟲鳴。這個晚上是死的,連空氣也忘記了流動,悶得叫人發慌。無怪乎川川家門口爲什麼這般熱鬧非凡了。即使是翻來覆去的老一套吵鬧不休的路數,但有熱鬧,起碼能夠證明這個小區還沒有徹底死乾淨。
川川媽的嗓門能夠傳遍整個小區,她又在哭訴自己爲了丈夫跟孩子是怎樣辛苦地掙皮肉錢。川川爸則在罵她不知廉恥。
女人的犧牲是最可笑的。可笑的是,沒有人會承認這種犧牲。
周小曼抿了下嘴巴,突然間冒出一句:“你媽心裏,肯定非常苦。”
川川眼神兇狠了起來,他厭煩別人對他的家務事說三道四。好在周小曼隻說了這一句,後面就直接替他拿了主意:“明天我過來找你。一天五十塊,想掙錢就老實待著。”
少年眉頭皺得死緊,卻沒有駁斥周小曼的話。有錢的是大爺。他當然想掙錢。他想出去闖闖,最基本的,得有路費吧。
周小曼隨便拿了本政治書回了薑教授家的小洋樓。她沒有鑰匙,按了門鈴,居然是童樂過來幫她開的門。
少年臉上沒有什麼喜悅的模樣,隻悶聲說了句“他們在後面說話”,就又折回沙發上看那部《人間失格》。
看到電視上的畫面,周小曼似乎明白了童樂爲什麼沒有笑模樣了。看著電視裏那個模樣可愛陽光的男生小誠被如此虐待,大約誰也無法笑出來吧。這些人是神經病吧,幾乎在學校的每一處地方毆打虐待那個新來的轉學生。
童樂憤怒地低吼了一句:“人渣,之前不相信兒子,逼死了兒子,以後就是復仇又有什麼用。”
周小曼對劇情走向不瞭解,她只是單純地看著那些施暴的場景覺得難受。似乎有什麼在她胸中翻滾,她噁心得甚至想吐。她想也許是今天訓練的太辛苦了,所以難受。
童樂罵出了口,似乎情緒好了一點。他翻翻白眼,示意冰箱:“裏面有蛋筒跟冰淇淋,你自己拿著喫吧,我沒喫光。”
周小曼搖搖頭:“不行,我胖的太厲害,再喫教練會殺了我的。”
童樂白眼翻得更加厲害了,揶揄道:“行了吧,你又不是專業運動員,玩玩還這麼當真。”
周小曼愣了一下,沒有迴應童樂的話。她倒了杯水,在裏面滴了幾滴醋,然後漱了漱口。胃裏還是難受,她索性去衛生間吐了個痛快。完了以後,她又倒了杯溫水,加了小半杓蜂蜜攪了攪,慢慢喝了下去。
要是教練知道她現在喝蜂蜜水,一定會很想揍她吧。可是不喝可樂已經非常痛苦了。她曾經試圖自殺過,心理狀態非常脆弱,她不能將自己逼得太厲害。
家裏有客人,周小曼不好直接躲回房間去。她強忍著不適,又切了盤哈密瓜,送進會客室給三位老人喫。
曾教授似乎非常願意在兩位老友面前高談闊論。她今天去老年大學上課的時候,聽一個退休中學老師說了他們單位最近發生的事情。有個女生中考體檢的時候被查出來懷孕了,那個女生都不曉得孩子父親是誰。後來追問調查,發現好幾個男生都跟她有關係。
“現在的社會是怎麼了。以前上中學的時候,哪裏有這種事情。男女生都是不講話的。不良信息太多了。你們看電視上面卿卿我我摟摟抱抱的,小孩子看了怎麼會不有樣學樣。哪裏能讓小孩子知道這些東西。他們要是不曉得怎麼回事,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那個女生也是,最愛出風頭。成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穿衣服也不注意,怎麼會不出事呢。”
曾教授表達了一下對生女兒的家長的同情。還是生兒子養孫子好,起碼男孩子不喫虧。
薑教授夫妻就聽她喋喋不休,誰也不搭腔。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女兒生的也是女兒,非常值得被曾教授同情。學術水平夠嗆,排資論輩去校領導家裏靜坐拿到教授職稱的人,總要其他方面找一找成就感的。
周小曼放下了果盤,沉默著退出了會客室。不知道爲什麼,她隱隱有種感覺,上輩子,她也經歷過這樣的夜晚。那種揮之不去的噁心感,讓她面色慘白,坐在客廳時,簡直要暈過去一般。
童樂盯著電視屏幕,神情嚴肅:“你回房間去吧。這種慘烈的劇情,不適合女孩子看。”
周小曼看到電視裏,那個轉校生小誠跳樓的場景,嚇得尖叫了一聲,逃一般躲回了房間。
大人們聽到聲響,出來看怎麼回事。曾教授在得到孫子的解釋之後,笑得愈發得意了:“還是男孩好啊,皮是皮了點兒,起碼膽子大啊。”
童樂非常不高興,皺著眉頭,不願意再搭理自己的奶奶。
周小曼躲回房間,甚至連爬上牀的力氣都沒有。她顫抖著抱著自己的胳膊,上下牙齒直打哆嗦。明明是盛夏的夜晚,連屋外連樹葉子都不動一下的悶熱,她卻從心底翻滾起深深的恐懼。她覺得有什麼要噴薄而出了,卻始終霧裏看花,瞧不真切。
她喘著粗氣,試圖安撫自己,別怕,沒關係,別怕。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浮現出一位少女。那女孩跟她長著同樣的臉,也癱坐在門背後,一口接著一口喝可樂。
周小曼忍無可忍,她拿起一瓶可樂,擰開了蓋子。
黎教授怕她嫌出去拿零食麻煩,把零食櫃搬進了她的房間。
這一瓶可樂下去,她今天的節食跟運動大約都白費了。可是周小曼卻獲得了安慰,她靠著這種感冒藥水般的液體,慢慢又平靜了下來。
周小曼剋製著自己,隻喝了五口,就又將瓶蓋擰了上去。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麼好,索性一邊壓腿,一邊背英語單詞了。
這天晚上,周小曼睡得迷迷糊糊的。夢中,小誠慘白絕望的臉,始終揮之不去。後來那張臉,漸漸跟自己的臉,重疊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