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醫生帶著周小曼坐車回酒店休息,晚上還有球操和棒操需要全力以赴。薛教練沒有跟她們一起走,她得繼續盯著下午的集體項目比賽。
領隊助理感慨了一句:“缺人啊,薛教練真是蠟燭芯子兩頭燒,兩邊都忙得不可開交。”
周小曼垂下腦袋沒吱聲。整個一線隊伍,連她在內就七個人。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是專攻集體項目。
林醫生微微一笑:“燒的有效果,老薛就心裏頭高興,沒白燒。對了,咱們隊到底什麼時候再來人啊。之前陳教練去國家隊以後,怎麼到現在還不配人頂上?老薛要是燒久了,直接燒糊了,那真是會癱了的。”
領隊助理朝林醫生露出個爲難的神色。這種事情,他哪裏好說,只能含混表示,上面在考慮呢。藝術體操是冷門項目,能拉到的贊助本身就少。領導也要考慮一個財政支出問題。
周小曼沒有聽清楚他們後面議論的內容。她靠在車椅背上,沉沉地睡著了。今天的圈操比賽,大家說她像燃燒的火鳥一樣,實際上是因爲她太累了。昨晚她躺在牀上一夜,眼睛倒是閉著,可惜壓根睡不著。今天一早就爬起來自己化妝了,生怕被林醫生髮現她的黑眼圈跟蒼白的臉色。
林醫生噤聲了,聽著女孩平穩的呼吸聲,微微笑了。這孩子昨天一宿沒歇息,現在總算是睡著了。不然晚上七點半的球操跟棒操比賽,這麼個瘦條條的小姑娘,哪裏能扛得住。
周小曼沒有喫午飯。她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半鐘,用了半杯牛奶跟一點兒水果,就往訓練場出發了。林醫生幫她準備了電解質飲料,隨時補充能量。四點鐘開始地毯基本功訓練,把身體打開。六點鐘進入熱身場館時,薛教練已經過來了。她又對周小曼說了幾點注意事項,就讓她開始熱身活動。
林醫生問她集體項目的情況,薛教練表情有些凝重。
林琳在熱身的時候,髖骨錯位了,被直接送到了醫院緊急治療。臨時替補上的隊員,和其他人配合上總歸要差一些,能不能進決賽,現在都是個問題。
薛教練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一般:“每年都有新面孔出現,老面孔離開。很多小姑娘,一開始上場比賽時,我們這些人看著都歡喜。就不是自己帶的隊員,想到咱們藝術體操事業後繼有人,心裏頭還是美滋滋的。可是有多少人能從少年組的比賽轉入成人組?多少少年組的冠軍天才好苗子,中途就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了這個賽場。”
林醫生安慰了薛教練幾句。兩人都保持默契,這個消息,暫時不能跟周小曼透露,免得影響了她的發揮。
至於林琳,後面還要看她身體的恢復情況。殘酷且現實地說一句,要是真傷到了不好繼續從事藝術體操競技項目,趁著年紀小,好好回學校上學去也是個出路。最好是集體全能能拿到前十二名,爭取給她弄個一級運動員。這名額隊裏面倒是可以分配出來,丁凝拿過全國青少年錦標賽的個人第八名,已經是一級運動員了。
薛教練暫且將對從小帶大的隊員的擔憂放下,專心致志地盯著場上的比賽。
熟悉的音樂聲響起,周小曼面上掛著笑容開始了棒操表演。這是一首歡快的改編版舞曲,周小曼臉上的表情輕鬆而愉悅。
薛教練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人人都在感嘆周小曼的技術難度,其實他們忽略了周小曼真正的強項,她的強項是藝術感染力。她的身體會說話,完全不需要誇張的面部表情來傳遞情緒。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能表達出內心的情感。
道具棒在空中翻飛,一棒搭一棒起,踹頂轉360°,旋即阿提丟,穩穩當當,小拋出出去的單棒也乖乖地落回手中。
媒體採訪區,來的記者比上午多了一些。有人互相調侃同行:“喲,不是說馬戲團雜技表演,拍幾張照片就行了麼。怎麼大晚上的,又跑過來了。”
被揶揄的人直接將朋友的腦袋攘到邊上去,眼睛也不挪一下,嘴裏唸唸有詞:“別擋著我。喲,這姑娘神了,那些棒子啊,圈啊,好像她身上能有磁場吸住一樣,丟的再遠,她都能收回頭。哦,天啦,這姑娘,媽呀這怎麼做到的啊。”
薛教練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真是她們的殺手鐗,踹燕轉體720°,放在全世界,也沒多少人能做出來。當時她給小丫頭們放比賽錄像,就是想讓她們長長見識,別坐井觀天。結果當天下午訓練時,周小曼就支支吾吾地跟她說,好像她能做到。
後來薛教練讓她試了幾次,失敗了兩回,後面就做到了。當時編排動作時,她也猶豫,要不要把這個加進去。成功了會非常驚豔,可要是失敗了,可能會前功盡棄。畢竟這種難度係數,做不好的概率很高。
可是看周小曼興致勃勃,滿眼期待的樣子,薛教練咬咬牙,還是把這個動作給加了進去。贏需要策略,但更需要贏得漂亮。要是展現在賽場上的平庸無奇,那麼就是贏了,也沒什麼好叫人驚豔的。
好在這孩子完成的非常不錯,整個看臺都驚呼不已。這樣一個高難度動作,難度係數是14,一下子就將她跟其他運動員拉開了差距。
薛教練甚至聽到旁邊有其他隊的教練在嘀咕,瘋了吧,太誇張了。她面上表情不變,心中卻思量,要是國內競賽場上都沒有令人驚豔的表現,還怎麼指望走出國門,讓別人另眼相看啊。
棒操的出色發揮,給了周小曼無限信心。到了下一項球操的時候,她的狀態更加輕鬆了。雖然最後出現了誤差,接球時間點沒判斷好,丟了分。但大約是前面印象分好,最後她出來的成績尚還差強人意。
周小曼有些失望,她對自己球操的期待最高,甚至隱隱約約的,希望球操比賽中可以爆個冷門,拿到前三名。
薛教練跟林醫生對她的表現已經非常滿意了。第一次參加全國大賽,好多人在賽場上會蒙圈,動作和音樂完全脫鉤,滿場跑著追器械的人也比比皆是。跟這些新人比起來,周小曼的初次亮相簡直可以說是完美了。
然而周小曼自己還是陷入了沮喪中。她不是真正的十四歲,就是真十四歲,有哪個藝術體操隊員直到十四歲才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這個年紀,很多人都在國際賽場上綻放光芒了。
回到酒店後,周小曼沒有任何胃口。林醫生幫她拿了牛奶回來,她也不想喝。她腦海中,反覆想的是爲什麼球會飛出去。她明明可以控制好的。
林醫生開始時不做聲,任憑這姑娘一個人悶著想心事。跟丁凝她們這些小丫頭不一樣,周小曼的心事重,凡事愛自己琢磨。要是她心裏頭想不清白,外人說再多也影響不了她。這孩子,大概是自我封閉了太久。
等到洗漱完畢,快上牀睡覺的時候,照舊睡前敷面膜的林醫生才漫不經心地開了腔:“我從未見過在賽場上零失誤的運動員。機器都會犯錯,何況是人。”
周小曼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想要說話,最終卻沒有開口。
林醫生笑了:“不就是球丟出去了麼。這算什麼事兒啊。丟了就丟了,失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這還不是決賽呢,怕什麼啊。”
醫生輕描淡寫的語氣微妙地安慰到了周小曼。是啊,藝術體操女皇還在國際大賽上把棒子給弄掉了,留下了一臉無辜的照片。她算什麼啊,還這麼糾結。
這一晚上,周小曼雖然還是時常想起那個被弄丟了的球,然而終究總算是迷迷糊糊睡了一夜。作爲一個大賽壓身的運動員,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
個人全能決賽要隔一天舉行,今天比賽的項目集中在少年組。周小曼原本想去看小妹妹們的比賽,最後還是選擇留下來休息。
她前面一段時間訓練的實在是太辛苦了。早上喫過飯以後,躺上牀,又一覺睡到了中午。薛教練沒有置喙她的安排,簡直是採取放養政策了。
喫過午飯的周小曼,卻不敢再睡了。突然間空出來的時間,讓她有些不知所措,總覺得做什麼都不對。後來還是林醫生拉她在酒店裏逛來逛去,不時指點著從事不同工作的人。即使是幹了十幾年的老行當,依然避免不了犯錯。
“你怕什麼啊,球丟了,難道不能撿回來嗎?”林醫生笑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啊。”
這句撿回來,讓周小曼豁然開朗了。是啊,她活了一輩子都能重生回來,還擔心人生是有什麼不能挽回的嗎?她脫離那個地獄般的學校,她讓周文忠那一家人陷入了輿論的風尖浪口,她成功地加入了省隊,還作爲主力隊員出賽。她甚至找到了媽媽,想出了讓媽媽擺脫泥潭的辦法。就算器械掉了,她也能挽救回比賽。
周小曼心中燃燒著渴望,她會贏,她一定能夠贏得比賽。她能拿獎牌。只有拿得出成績的運動員,才能得到領導的重視。只要隊裏願意幫她出頭,作爲體制內的研究員,周文忠就不得不放棄她的撫養權。
她一點兒關係都不想跟這個人再沾上。他不是愛嬌妻幼女嗎?如果愛,請深愛,卑微到塵埃裏,舔著對方的腳,無怨無悔地愛下去。只要不禍害別人,愛得粉身碎骨,她敬他是條漢子!
周小曼纔不承認呢,她等著看這虛僞矯情的一家人的笑話。
周文忠最近升職不利,原本負責的研究項目,出了一趟差回來,負責人就變成了另一位工程師。所裏找他談話,表示爲了研究所的發展著想,需要培養複合型人才,考慮讓他往行政方向發展。
童樂到到省隊看周小曼的時候,把這些當成樂子說給小夥伴逗趣。現在大學邊上的教授別墅區裏,薑家人的事情,早就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童樂作爲從小被看大的孩子,聽了一耳朵薑黎當年的八卦。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小圈子裏的文藝沙龍相當流行。所謂的沙龍夫人組織的聚會,簡直就是某個階層的敲門磚。薑教授夫妻以這個玉雪聰明長袖善舞的女兒爲驕傲,相當支持薑黎的沙龍活動。
用曾教授的話來說,薑教授夫妻之所以能成功升上職稱,到底有沒有這個女兒的功勞在裏頭,都不好說。當年學校領導也是薑黎沙龍的座上客啊。嘖嘖,梨花海棠,一堆人捧著個十**歲的姑娘誇什麼天資過人,也不嫌惡心的慌。
周小曼當時還挺奇怪。她問童樂,怎麼一下子,曾教授又討厭起老同事好朋友來了?
童樂朝吊扇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表示,學校給老教授們發八月節的年禮。因爲曾教授級別要比薑教授夫妻差一個檔次,所以拿到的節禮也有差別。
曾教授相當憤怒,她不差幾盒所謂的高檔月餅喫,她不爭饅頭爭口氣!要是大家都憑本事喫飯也就算了。養個女兒當作翻身的資本。嘖嘖,裝什麼名門之後啊。當年一場腥風血雨,能全須全尾地保住命就不錯了。再厚的家底也早光了。
周小曼就靠著這些事情樂呵著調劑生活。
她晚上睡得不錯,第二天一早六點鐘就爬起來給自己化好了妝。藝術體操場館裏燈光強烈,如果不花上舞臺妝,到時候燈一打,整個臉都是白花花一片,還怎麼表現出情緒跟感染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