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曼翻了個白眼,追問了一句平面廣告的事情。即使知道機會留給她的可能性不大,便是有半分希望,爭取了總比不爭取強,誰知道能不能撿漏呢。得知廣告推遲到明天就拍了以後,她有點兒隱隱的失落。
現在她手上,包括醫院結算剩下的五百塊錢醫藥費在內,總共有四千塊。此時的房租尚還便宜,租一個地理位置偏僻點兒的小房子,不過四五百塊錢。反正她平常可以住在運動員公寓,就週末回家和母親團聚,房子不用大,有地方裝下她們母女就好。
周小曼唯一擔心的是,母親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工作,可能有幾個月的功夫需要喫老本。再說了,就那趟看了繼父繼兄的樣子,這對父子明顯不是好相與的。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放媽媽走。
這些忐忑不安的心思,讓她在整個旅程中,顯得尤其沉默。一開始孫喆還跟她說幾句話,到後面見她似乎沒什麼興致,攝影師的注意力就關注到了孟超身上。這小夥子長得不耐,粗枝大葉的,有種天生的男兒氣概。自打F4火了以後,花美男當道了。可孫喆更欣賞這種鐵血男兒的感覺。
孟超一面應付這位自來熟的孫哥窮追猛打的提問,一面偷偷地觀察周小曼。不知道爲什麼,他覺得周小曼看上去似乎非常不安。中途過休息站的時候,他甚至擔心她會突然逃走。
儘管半大的少年對這位突然間冒出來的孫哥,有種身爲雄性生物的天然敵對心理。作爲信息掌握不全者,他還是趁著在休息站用洗手間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問孫喆:“孫哥,小曼媽媽的情況是不是不太好啊。”
孫喆搖搖頭,他哪兒知道啊。他連周小曼是怎麼找到生母的都搞不清楚。不過也不奇怪,做女兒的想要找媽媽,人又離的不遠,總能有法子的。
孟超心裏頭惴惴的,無端緊張了起來。他還在洗手間裏,對著鏡子整理了一回頭髮跟衣服。少年有點兒苦惱,早知道要見周小曼的媽媽,他應該換件正式點兒的衣服的。現在他的樣子,是不是看上去太幼稚了一些?
孫喆跟看猴戲一樣盯著孟超看了半天,見這小子沒完沒了了,忍不住嗤笑出聲:“得了吧你,小子,你以爲是去見丈母孃啊。誇張的你啊!”
可憐的籃球少年一下子臉就成了紅綢布,結結巴巴道:“那個,是長輩,要禮貌。”
放蕩不羈的孫攝影師甩了甩自己的頭髮,高傲地昂著頭,大踏步地,走了。
孟超趕緊跟上,見到周小曼正站在服務區前,盯著食品櫃發呆,忍不住生出了同情心。他給她出主意:“你想喫什麼啊?那就先喫一口唄。嚐嚐味兒,又不都喫下去。”
周小曼嚇得身子一哆嗦,有種被抓了現行的恐慌。她盯著看的不是喫的,而是喝的,她又看到了可樂。
其實她已經很長時間想不起可樂了。可是今天,看到可樂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嗓子就開始發癢。旁邊有一個小孩買了可樂擰開喝以後,那種誘人的氣味被她的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沉浸在了對這種褐色甜味液體的渴望中。
沒有可樂依賴症的人,大約難以理解這種狀態。喝不到可樂,讓她陷入了一種挫敗感中。她心底沒有由來地生出了委屈,她覺得她需要安慰。
這種心情令她覺得羞恥。被孟超無意間撞破以後,羞恥的心情又翻騰了千百倍。她匆匆丟下一句“不要”以後,立刻轉身往車上跑。
孟超不明所以,追問櫃檯上的售貨員,知道周小曼盯著看的是可樂以後,立刻買了一瓶帶上車。少年笑嘻嘻地伸手給周小曼:“喝吧,就喝一口抿抿嘴,嚐個味兒。”
結果可憐的籃球少年平生第一次見識到了周小曼發火的架勢,簡直是雷霆萬丈。原本看著瘦條條,弱不禁風的小姑娘,手一伸,直接將可樂丟出了車窗外,還砸到了旁邊車子身上,引來一陣咒罵。
周小曼歇斯底裡地喊著:“別害我,你別想害我。我不喝,你別想害我。”
孫喆趕緊跟旁邊的車子打招呼,高速公路上也不好隨便停車,只能扯著嗓子喊:“對不住啊,大哥。家裏小孩子不舒服,發脾氣呢。”
對方車主留下一陣咒罵,車子開走了。
這頭孟超嚇呆了,他沒想到他的無心之舉竟然會引來周小曼這麼激烈的反應。他試圖安撫周小曼,以後他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她別生氣,以後他肯定不自作聰明。可是沒有用,周小曼的情緒還是非常激動,她彆著臉,揪著自己的頭髮,喘著氣讓孟超別看她。她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孫喆一開始還想嘲笑孟超,這回見識到了吧。周小曼就是崑崙山,看著神祕靜美,其實底下藏著活火山。可後來見周小曼情緒有些不對勁,他趕緊開口勸道:“沒事兒啊,小曼,多大點兒事。天塌下來當棉被蓋,胖個兩斤跑個二十圈怎麼著也能減回來。”
周小曼最激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倒是能聽進去孫喆的話。她疲憊地靠著車椅背,跟兩人道歉:“對不起,我反應過度了。抱歉,我情緒不穩定,容易發脾氣。”
孟超這才戰戰兢兢地開口表示沒關係。雖然他不明白爲什麼一瓶可樂會讓周小曼反應這樣強烈。
孫喆到底年紀大他們十來歲,又是工作了好幾年的人。他影影綽綽地猜測著,大約是周小曼喫過可樂的虧。至於這虧到底是哪方面的,他就不知道了,也不願意去猜測。這個女孩子,經歷過的事情並不美好,硬是翻出來刨根問底,可能會對她造成又一次的傷害。
車子終於進入了馮美麗現在待的城市。從看到那個地名起,周小曼就忍不住抓緊了手心。那種不確信的猶豫,讓她整個人都緊繃起來。藝術表演課學到的技巧,能夠成功讓她的神色呈現出一種平靜的狀態。然而肢體語言比起面色和嘴裏說的話,其實更能反映出她內心的真實世界。
孟超初始沒有意識到她的反常。周小曼本來就不是特別愛說話的人。可當他無意間瞥到她的腿時,才發現這個女孩一直在不由自主地顫抖。一時間,憐憫的情緒佔據了上峯,話甚至沒有過少年的腦子,就脫口而出:“你媽媽肯定很想你,很愛你。”
其實這話,他和孫喆都覺得底氣不足。萬一周小曼的親媽也不想要她,她豈不是連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了。這就跟有個沒打開的盒子一樣,蓋子一直在,始終就能自我安慰裏面有巧克力糖。可萬一忍不住打開了,空空如也,那就失望透頂了。望梅止渴的前提是,不知道沒有梅林的存在。
周小曼卻從這句話裏得到了安慰。她想起上一回自己偷偷摸摸過來,媽媽答應她等她有錢獨立生活了,就會跟她走。她深吸了一口氣,咬著嘴脣下了車。
孫喆脖子上掛著相機,幾人僞裝成到城中村搞調查的老師跟學生。一進村子,那種撲面而來的氣味就讓孟超本能地不適。他覺得味道比他們男運動員的寢室還難聞。
好像時間沒有動過一樣,連馬路邊上蹲著解大便的小女孩,鼻子下拖著的兩管青綠色的濃鼻涕也沒變。她髒兮兮的臉上有雙好奇的黑眼睛,手裏拿著餅,毫無心理負擔地一口口往下啃。
孟超覺得,以後他要是喫超標了。只要想一想現在的畫面,就能夠成功抑製食慾。
孫喆面上表情有些嚴肅,他想抓拍下這一幅畫面,終究還是放下了相機。孩子有孩子的自尊,他不能爲了自己的藝術追求,去隨意踐踏他們的自尊。
城中村到了午飯時分,到處都是煙霧繚繞。農村的土竈太佔地方了,煤氣太貴,不少人家用的是煤爐,嗆人的煙味跟飯菜的香氣混合在一起,有種麻木的市井氣息。
周小曼按照記憶,緩緩朝那棟三層小樓走去。旁邊經過的人,不時朝這三位外來戶投來好奇的一瞥。不明白這些明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爲什麼會此時出現在這裏。
孫喆偶爾抓拍幾張照片,心情有些沉重。居住在這種地方的周小曼的生母,經濟狀況肯定不太好。這種情況下,她會不會願意接納前一段婚姻留下的孩子?甚至有的人,會爲了新家庭的和諧,否認前一段婚姻跟子女的存在。
攝影師直到此時,原本興致勃勃或者說有些狂熱的腦袋總算是冷靜了一些。他驀然生出羞愧的情緒,覺得自己實在太魯莽了。
周小曼跟這個打籃球的孟超,不過是十四歲的小孩,能知道多少人情世故。他聽說了他們的計劃後,當時就應該勸他們先緩緩,自己過來打個頭陣弄清楚狀況,再做進一步打算來著。結果他好了,明明老大的人了,竟然比這兩孩子還激動。這下子到了這種地步,連打退堂鼓都來不及了。
孫喆下意識瞥了眼孟超,發現男孩子也在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兩人眼神碰到一塊,不用說話,就表達出了同樣的意思。這萬一或者說十之**,周小曼的親媽不願意認她,她可怎麼辦?
可是現在,這兩個人,誰也沒有勇氣去戳破懷揣著希望的周小曼。這時候打預防針,簡直太殘忍了。
周小曼的心情,並不比緊跟在她身後的兩人輕鬆。她腦子裏轉過了千百個念頭,最害怕的是,她媽不願意離開現在的家庭。有太多的女人,明明被丈夫虐打,卻始終不願意獨立出去。因爲她們的內心深處,看不起她們自己。
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自賤者也一樣。
她害怕的是,她媽也是這樣所謂的傳統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