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了,他們又打起來了,然後追到了醫院門口還放槍。不過現在已經安定下來了。”索菲亞一面拚命拉著馮小滿往前面跑,一面解釋目前的狀況。
道格拉斯先生請過來了族老,一起商量那位產婦跟孩子的事情。那些人在醫院門口放槍的時候,族老出面阻止了他們的爭鬥。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馮小滿驚惶不定,等她跑到診室的時候,她有一種要暈過去的感覺。受傷的又是母親跟孩子。開槍的自然是男人。馮小滿真恨不得大吼一聲,讓這些男人自己統統拉出去槍斃一百遍。他們除了會添亂還能做什麼啊!
留在醫療點的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他們在道格拉斯醫生的指揮下,匆匆忙忙地將病人們分別擺放在不同的病牀上開始救助。因爲牀位不夠用,病情已經好轉的病人被迫起身將牀位給讓出來。馮小滿跟著莫妮卡迅速地更換了牀單,儘可能減少交叉感染的概率。
族老在邊上做著手勢,表示他很遺憾,非常難過。
道格拉斯醫生匆忙向他道謝:“非常感激您的出手相助,否則我們這裏將不可收拾。”
附近的環境一直屬於比較平靜的狀態,有人帶著槍支闖入醫療點企圖繼續行兇是這幾年來頭一次發生的事情。病房裏頭的病人與家屬看上去都有些驚惶不安。族老安撫著大家,表示附近幾個村落都會坐下來商量這件事,讓這些人以後都不得來打擾這裏。
馮小滿她們沒有時間來跟族老溝通。在道格拉斯醫生給每個人都做了檢查,進行分診之後,她也被分派了給一個小男孩處理胳膊上的傷口。非常幸運的是當時他被母親抱在懷裏,槍擊發生的瞬間,他的母親本能地用身體阻擋了,所以子彈只是從他的胳膊上擦了過去。道格拉斯醫生正在搶救這位母親,她是受傷最嚴重的病人,她的體內嵌有子彈。
儘管只是簡單病例,但這是馮小滿第一次單獨處理病人。沒有人幫忙指導她,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將自己劈成幾瓣來使用。馮小滿只能自己硬著頭皮給小男孩消毒包紮傷口。孩子太小了,只有一兩歲大的樣子,他在椅子上疼得打滾,沒有多餘的牀位給他用了,馮小滿既要控制住他別亂動又得給他消毒,簡直手忙腳亂。
好在關鍵時刻,那位燙傷兒童的母親主動伸出了援手,幫她抱住了孩子。馮小滿這才得以給他完成消毒包紮的手續。馮小滿用當地話向她道了謝。她大概真有學習語言的天賦,來這裏沒多久以後,她就能用最簡單的語言跟當地員工打招呼了。凱瑟琳也誇獎她聰明,她學不會,實在太難了。
那位母親衝她笑了笑,一直到孩子被清理好傷口。她纔過去照應自己的女兒。
道格拉斯醫生還在搶救被槍擊的婦女,她需要緊急手術開放靜脈通路擴容挽救生命。索菲亞跟莫妮卡忙碌著準備手術,道格拉斯醫生喊著馮小滿:“阿普諾爾一起來,我需要給當助手。”
馮小滿吃了一驚,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上手術實習了。吳教授是兒科醫生,馮小滿跟著她的時候,隻去圍觀過幾例手術,沒有任何真正上臺的經歷。在哪家醫院敢讓一位沒有經過正規醫學教育的人真正上手術檯實習啊,簡直就是瞎胡鬧。
不過她沒有時間去考慮太多,就被莫妮卡帶著去簡易手術室外刷手上手術。謝天謝地,他們培養的本地麻醉醫生沒有去購物。這也是這裏嚴格被遵守的規章制度,醫療點必須得起碼留下兩到三名本地工作人員,防止發生衝突時,雙方無人可以作爲溝通對象。
莫妮卡安慰馮小滿:“放鬆點兒,你非常出色。你只要按照道格拉斯先生的指示幹活就可以了。他是位非常出色的外科醫生。我的母親就是他救活的。”
馮小滿心道她倒是想放鬆點兒啊,可惜她真是心慌腿軟。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不打無準備之仗是她一貫奉行的法則,但是沒有人有時間等待她準備。
道格拉斯醫生隻向她強調了一個單詞“無菌”,就在護士的幫助下穿好了手術衣。他根據病人不斷下降的血壓以及腹部叩診移動性濁音判斷她有內出血跡象,那枚子彈很有可能鑽進了她的體內,造成內臟出血。
馮小滿訥訥地應聲:“好的。”然後乖乖地等待巡迴護士索菲亞幫她繫好手術衣後面的帶子。作爲助手,她得幫道格拉斯醫生遞器械,確保手術視野也就是做好所謂的“拉鉤”工作。麻醉藥品有限,麻醉師的能力也有限,病人的肌張力頗高,但是她的血壓跟脈搏以及血氧飽和度已經讓麻醉師跟道格拉斯醫生不敢再輕易加藥了,他們只能在艱難的條件下進行手術。
要命的是關鍵時刻,又停電了。就連平常風度翩翩的老紳士道格拉斯醫生都忍不住咒罵了一句。好在他們已經習慣性在手術時頭上戴著礦燈了。否則一旦手術過程中停電再去找光源,很有可能會讓病人一下子就沒了。但是照明問題能夠勉強將就,監護儀卻得需要電力支持才能工作。麻醉醫生必須得隨時監測病人的生命體徵才能判斷她的情況,隨時進行調整。巡迴護士索菲亞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鑽在手術檯下面給病人測血壓,因爲血壓計必須得是跟病人的心臟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才能測量準確。
馮小滿的神經高度緊張著。她聽到索菲亞焦急的聲音,他們現在急需電力支持。可惜的是發電機沒有柴油了,留守的後勤人員也束手無策。
道格拉斯醫生在整個過程中一直表情嚴肅,帶著帽子跟口罩,馮小滿只能看到他灰藍色的眼珠子始終盯著病人的腹腔。吸引器沒電了,只能靠索菲亞在手術檯下面手動搖著,好讓腹腔沖洗液被洗乾淨。道格拉斯醫生得找到出血點才能止血。
頭燈的光線委實有限,還會在手術區域內產生陰影。馮小滿都不知道道格拉斯究竟是以怎樣的毅力找到嵌在結腸上的子彈的。她不由自主彎下了身子,想用頭燈幫他照的更加清楚一些。
道格拉斯醫生立刻喝止了她:“無菌!”
馮小滿嚇得差點兒跳起來。她沒聽過道格拉斯醫生這麼嚴肅。
道格拉斯醫生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態度變化了一樣,直接又言簡意賅地要求:“血管鉗,鑷子。”
馮小滿趕緊遞上器械,然後將小針細線準備好,以備道格拉斯醫生縫扎止血。非常幸運的是,破裂的並不是大血管。如果子彈恰好嵌在了主要動脈上,道格拉斯醫生就無力迴天了。
因爲病人升結腸破裂,道格拉斯醫生給她做了結腸外造瘻術。他們用的造口袋也是其他地區的無國界醫生工作人員發明創造的結果,用大家經常喝的咖啡樽的蓋子清洗後,加上乳膠手術手套就是一個造口袋,這樣綁在病人身上收集排泄物以後,只要直接換掉手套就能解決問題,大大減少了工作流程。時間在這裏非常寶貴,他們得竭盡所能去因地製宜解決問題。
此時手術室的燈亮了起來,物資採購小組帶回了柴油,發電機終於又能工作了。
道格拉斯醫生開玩笑道:“最需要的時候,它們永遠都不會出現的。”
病人的情況穩定了下來,手術成功了。道格拉斯醫生還讓馮小滿動手完成了關腹後的肌肉跟腹部縫合。馮小滿緊張得簡直要發抖了,可是道德拉斯醫生居然沒有發火,反而鼓勵她道:“放鬆點兒,不用害怕。瞧,肚子裏頭我可不敢讓你動手逢。外面的傷口最多縫得醜一些吧。”
馮小滿深吸了口氣,慢慢在道格拉斯醫生的指點下,完成了肌肉跟皮膚的縫合工作。至於脂肪,基本上沒有,壓根就不用特別處理。肌肉比較好縫合,皮膚就艱難了,因爲皮膚有韌性,一針下去用力不對的話很容易直接將三角針給折彎了。馮小滿中途換了根三角針才完成縫合工作。
道德拉斯醫生滿臉輕鬆:“好了,不用擔心,我們已經完成這項工作了。恭喜你,親愛的阿普諾爾,你的工作開了個好頭。”
他也知道這姑娘來這裏的目的其實是爲電影拍攝做準備。能有這個勇氣跑到這兒來,不管是出於什麼追求,都得讓人佩服她豁得出去。
馮小滿一面在護士的幫助下換掉手術衣,一面嘆氣:“道格拉斯先生,我的後背全都溼透了。”說著,她轉過頭來,讓這位外科醫生看看她已經顯出汗溼痕跡的洗手衣後背。
道格拉斯醫生皺眉:“這可要儘量避免,這會增加汙染手術檯的概率的。”
馮小滿默默地出去洗手了。
手術完畢以後,麻醉師跟馮小滿一道監測著病人的生命體徵,只有確保她情況平穩以後,她才能被轉送入病房。當地的麻醉醫生笑著用英語跟她交談:“你做的不錯,阿普諾爾,要知道我第一次接受培訓的時候,連氣囊都不會捏。”
馮小滿笑著謝過了他,同樣誇獎了對方:“我看你現在完成得非常棒。道格拉斯醫生都說手術能夠成功,起碼一半功勞是你的。另一半屬於莫妮卡跟索菲亞。”
麻醉師哈哈大笑:“道格拉斯醫生總是這樣,他可真是位好人。”
等到他們將病人送回病房跟護士完成交接工作之後,剛剛處理了一位兒科急診病例的吳教授過來誇獎了她幾句:“非常出色,我聽說了,你做的很好。”
馮小滿放鬆了下來纔敢開玩笑:“我都抖死了,嚇得渾身只打哆嗦。”
吳教授笑著安慰她:“沒事兒,大家都這麼過來的。當年我跟著教授第一次上門診的時候,連問診都是顛三倒四,話也說不周全。”
馮小滿接下來兩天時間裏一直在暗戳戳地注意著那位受傷婦女的情況。這好歹也是她動手的第一次手術,雖然就是刀口縫合而已。病人術後第一天情況比較平穩,雖然沒什麼精神,但是體溫基本正常,在術後吸收熱的合理範圍內,血壓也在血漿輸入後得到了好轉。
直升機過來運送那位嚴重燙傷的小姑娘時,道德拉斯醫生經過綜合評估後並沒有將這位槍傷婦女轉走。一來她的家屬不願意她去那麼遠的地方治病。二來那邊醫院的牀位也極爲緊張。三來她手術後情況尚且平穩,留在本地持續治療也可以。
道格拉斯醫生開玩笑道:“阿普諾爾,你可得多看著點兒她,這可是一個奇蹟般的手術呢。”
馮小滿笑著同那位燙傷的小姑娘以及她母親揮手道別。一同轉走的還有其他幾位這裏沒有辦法解決的病人。她回頭朝道格拉斯醫生笑:“沒問題,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可惜的是當天下午,那位婦女的情況就不好了起來。她的精神嚴重萎靡不振,脈搏達到了一分鐘一百一十二次,鞏膜黃染。因爲天生膚色的原因,馮小滿判斷不出她到底有沒有出現皮膚黃染現象。道格拉斯醫生親自過來查看了病人之後也開始皺眉。在當地,艾滋肝炎這些血液傳播性傳染病相當普遍。她的症狀有可能是急性黃疸型肝炎。
他給病人抽了血去化驗,轉氨酶的升高也提示著這種可能。這時候病人開始持續高熱了,體溫一直往39c以上飆。道格拉斯醫生現在只能給她輸液、抗感染治療。他們這裏沒有傳染科,甚至連隔離病人都做不到。
雖然這裏只有道格拉斯一位正兒八經的外科醫生,但是出現疑難病例的時候,吳教授跟凱瑟琳也一起進行病例討論。能夠熟練掌握英文聽寫且不是專業醫療人員的馮小滿就又擔任起討論記錄的工作。其他能在診室跟病房裏派上更大用途的人還在不停地忙碌。
現在他們對病人的診斷的重點討論點在於黃疸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究竟是肝炎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缺乏更多的儀器檢測設備,他們只能從最大的可能性上推測。黃疸產生的原因有可能是傷口感染也有可能是黃疸型肝炎。現在的處理措施還是以加強抗感染治療跟抗病毒支持治療爲主。
吳教授苦笑道:“很多時候都是稀裏糊塗的,不知道,甚至到病人康復了出院以後,我們才能依據治療反應來判斷究竟是怎麼回事。”
馮小滿心頭忐忑不安,不知道這人究竟會怎麼樣。她的孩子現在傷口恢復的不錯,每天都眼睛亮晶晶地瞪著莫妮卡給他喂營養牛奶。馮小滿給他傷口換藥的時候,忍不住在心底嘆息。她非常擔心這位婦女撐不過去,那麼她的孩子會怎麼辦。這裏的孩子存活率原本就低,何況是沒了母親的孩子。
到了晚上,病人的情況愈發糟糕了,出現了煩躁不安的跡象,牙齦也開始出血了,還咳出了血痰。馮小滿嚇得不知所措,趕緊呼叫值班醫生跟護士。大家一陣忙亂,道格拉斯醫生也過來搶救病人。待到病人情況稍微平穩一點兒,立刻又將她拖進手術室去剖腹探查。短期內頻繁給她手術,道格拉斯醫生也不願意,可是她的情況卻讓他不得不懷疑腹腔內有感染竈。
這一次馮小滿沒有被帶進手術室去。手術間裏頭的非手術人員越少越好,這樣纔能有效地減少術中手術感染髮生的概率。她焦急地在外面等待著,心中惴惴不安。今晚值夜班的吳教授安慰她道:“不要太擔心,派不上用場就去幹其他事情。”
正說著,產房裏頭莫妮卡已經伸出腦袋喊:“快,阿普諾爾,過來幫我接孩子。我們實在忙不過來了。”
馮小滿趕緊又奔過去幫忙。反正她現在是什麼事情都做不了,讓她去睡覺她也歇不下來。凱瑟琳正在焦頭爛額地看著僅有的三張產牀上的產婦。這裏人生孩子沒有產檢概念,好多人壓根連自己是什麼時候懷孕的都不知道。就這麼稀裏糊塗的到時候就生了。因爲這裏會給出生的孩子提供營養牛奶,還給產婦喫的,所以這兩年來她們才願意在情況危急的時候過來生孩子。
凱瑟琳一邊喊護士幫她準備好產鉗,一邊重新換好手套,嘆氣道:“我絕對是一位自然分娩的專家了。瞧,我現在各種產鉗助產技術用的都溜啊。”胎頭吸引術她倒是用的少,因爲經常斷電,吸引器老是在關鍵時刻不靠譜。
馮小滿幫忙給剛出生的孩子剪斷臍帶,然後消毒包紮好,接著抱到籮筐裏頭去稱體重。
莫妮卡手上不停,指點著產婦用力,等到產婦快生的時候,馮小滿又幫她穿好手術衣上臺接生。
凱瑟琳已經通過產鉗將孩子頭拖了下來,在最艱難的頭下來後,產婦再一使勁,孩子就這麼下來了。凱瑟琳熟練地抱起孩子,給小東西做著處理。她一邊清理著口腔跟鼻腔裏頭的粘液,一邊唸叨:“感謝上帝,我選擇了一個正確的專業。我可以每天看到新生命的誕生。”
她正高興著,那邊莫妮卡已經焦急地拍著剛接生的孩子的腳心,大聲喊著:“寶寶,寶寶!”可惜小嬰兒的身體軟軟的,看上去毫無活力。凱瑟琳隻來得及喊一聲:“嘿,阿普諾爾,這兒交給你了。”就趕緊過去跟助產士一道搶救新生兒。
馮小滿只能重新換手套,接手這邊嬰兒的處理工作。
等她將這個孩子收拾齊整用繈褓裹好擺放在母親身邊時,產婦的胎盤已經自然剝離了。馮小滿囧囧有神地處理著接下來的切口縫合工作。這活兒她倒是不陌生,莫妮卡看著她做過兩回。
那邊小寶寶的狀況還是不太理想,新生兒評分只有6分。凱瑟琳一直在不停地念叨:“寶寶,你得加油啊!”,給小東西做著保溫按摩刺激工作,希望他的反應能夠好一些。
吳教授也過來一起看這位新生兒的情況,見狀皺眉道:“只能先觀察了,試著讓他吸媽媽的奶試試吧。”
馮小滿將縫合工作完成後,又幫著接待了一位兒科高熱病人。她忙罷了纔想起來要出去喝口水,這時候才發現天邊已經隱隱有一線魚肚白。她站在醫院門口深深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然後聽到上空有飛機螺旋槳的聲音。
在這個貧窮且落後的國家,相當諷刺的是私人飛機並不罕見。富人們乘坐著私人飛機出去野餐遊玩,更多的人爲了獲得一次看病救命的機會不得不翻山越嶺長途跋涉。
馮小滿轉過頭往房間裏走。她看見道格拉斯醫生皺著眉頭出了手術室。那位槍傷婦女沒有能夠搶救回頭,她出現了少見的多功能器官衰竭綜合徵,已經停止了呼吸。
幾乎是在聽到索菲亞遺憾地宣佈這個消息的同時,產房裏傳出了新生兒洪亮的哭聲,又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
他們還來不及爲死者與生者感慨,一羣人急匆匆地擡著一個身上捱了一槍的男青年走進了醫院。這羣人的身上甚至還揹著槍。
道格拉斯醫生憤怒道:“將你們的槍留在外面,這裏是醫院,不允許出現這種東西。”
當地的麻醉師埃倫連忙站出來勸說自己的同胞,把槍都放下。這個要求似乎激怒了他們,馮小滿聽到他們圍著埃倫大吼起來。她嚇得下意識就往外頭躲,她真害怕這些人。正在她往後退的時候,她的身體撞上了一個人。
奧斯蒙?布蘭科大步朝這座簡陋的醫院走來,一把從背後抱住了她:“跟我走吧,我受不了了。我沒有辦法想象失去你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