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正跟來自瑞士的護士索菲亞一起帶著當地的孩子做遊戲。醫療點也是附近孩子經常跑來玩耍的地方,因爲他們基本上都在這裏獲得過營養牛奶。
看到馮小滿捧著書往病房去,凱瑟琳主動招呼了她:“嘿,阿普諾爾,一起過來吧。趁著還沒有天黑,我們好好享受大自然的恩賜吧。”
馮小滿遲疑了一下。正要去病房查看情況比較嚴重的病人的吳教授催促她:“過去動一動吧,如果我們每天都生活的這麼緊張,完全感受不到快樂的話,這份就沒有任何堅持下午的意義了。一會兒,我也會加入你們的。”
她點頭應下,跑過去加入了凱瑟琳他們的隊伍。兩人正帶著當地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這還是吳教授教給他們的。馮小滿覺得這裏的人有一種相當強烈的且活當下的生活態度。這裏的孩子相當容易開心。即使他們的生存環境完全談不上美好,但是馮小滿除了在他們病痛時以外,幾乎看不到他們不笑的時候。
她作爲體型最大的一隻小雞,也跟著跑來跑去。
其實喫過晚飯以後,馮小滿很想繞著醫院跑幾圈的。她一直都有跑步的習慣。不過當地的工作人員已經下班了,這個時候她找不到人陪她一塊兒出去。這裏雖然不是戰爭區域,但是安全程度依然遠遠比不上國內,單獨行動在這兒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就連道格拉斯醫生這樣的壯年男士出去買東西,都要跟同事們一道行動,何況是她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當地人的法律概念非常匱乏,而且常年的戰亂使得這裏人擁有槍支等武器的情況很嚴重。兩個村落之間常常會因爲爭奪資源大打出手。日常他們接診的病人當中,有不少就屬於這種外傷病人。馮小滿覺得當地經濟狀況這麼落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此。壯勞力們不好好幹活,他們當中非常大的一部分比例人壓根就沒有幹活這個概念;反而將精力都用在了在她看來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爭鬥上頭。
吳教授他們對此都覺得頭疼,因爲他們的救援工作只能是應急,治標不治本。等到更需要的任務到來時,他們就會撤離。可是他們走了以後,那僅有的幾個他們訓練出來的本地醫務人員能夠承擔爲當地居民提供醫療保障的工作?如果這種生活環境不能改善的話,那麼即使他們醫治好的病人,回去以後也依然很快就會受到傷害。一言不合就動槍,在這裏一點兒也不稀奇。
她們帶著孩子們跑累了,停下來休息。不少陪牀的病人家屬都伸出腦袋來,好奇地看著在醫院前空地上的她們。
馮小滿看到了那個小女孩被她的母親抱在懷裏,站在門口呼吸新鮮空氣。她已經結束了今天的輸液。
沒有人喜歡悶在病房裏頭,雖然他們這些後勤人員已經竭盡所能地做好了病房的消毒以及通風換氣工作,可是那簡陋的病房裏,氣味可真的一點兒也不好聞。馮小滿別承認,她第一天來的時候,跟著吳教授後面查房,差點沒有當場吐出來。
已經開始退燒的小女孩看上去精神了不少,馮小滿衝她做了一個鬼臉,她還有點兒不好意思,腦袋往母親的懷裏蹭了蹭。她的腿傷依然非常嚴重,所有人都期待著她能夠撐過這幾天時間,儘快好起來。
吳教授已經查看完了所有她管牀的病人,從病房裏頭出來。她笑著跟小姑娘的母親點了點頭,做了一個當地人常做的祝福的手勢,然後開始在醫院前的空地上打太極拳。她一直想著怎樣才能改善當地人的生活環境。在醫療資源匱乏的情況下,通過體育鍛煉強身健體在她看來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馮小滿不知道吳教授的努力是否會有成效。因爲改變當地人的生活習慣非常艱難。就說一個將煮好的食物放在地上用餐,結果導致很多人尤其是孩子被燙傷的問題。在馮小滿看來,正常情況下,一個村子有人這麼被燙傷,其他人都應該放棄這種就餐方式纔對。可事實上,當地人還是這樣,就連被燙過一次的人也不會更改。當地根本不缺木料,做一張簡單的桌子也不是難事,但他們還是按照老習慣來。
而在當地工作的無國界醫生組織,只能尊重他們的習慣。
馮小滿看著那個小小的女孩,腦海裏模模糊糊地冒出一個念頭,希望這個孩子能夠離開這裏,將來可以過上跟她疲憊不堪的母親截然不同的生活。
凱瑟琳跟索菲亞開始跳起健身操來,還帶著小孩子們一起蹦蹦跳跳。她笑眯眯地告訴馮小滿,這裏可比阿富汗好多了,起碼她們不用在頭上裹著面巾。她招呼新夥伴道:“要不要一起來?”
馮小滿突發奇想,跑回了自己的房間裏頭,將她的綵帶拿了出來。她興致勃勃地朝那個燙傷的小姑娘打了個招呼,然後大聲道:“嘿,來看一看神蹟吧。”
神蹟是藝術體操迷們對她的煙花跳的別稱。不過除了對藝術體操比較感興趣的凱瑟琳以外,其他人應該都聽不懂她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馮小滿之前的運動已經將身體活動的差不多,她直接一腳將綵帶給踢了起來,然後開始了不斷地通過各種轉體以及簡單的跳步等動作,將綵帶拋上天空去。大概是經常在腦海中做的緣故,她現在操縱起綵帶來愈發肆無忌憚。
綵帶不斷被拋上空中,一時旋轉成一條直直的細窄的螺形,一時間那螺形又成了寶塔的性狀,再一時彷彿鮮花怒放。此刻天際有彩霞,綵帶上染了彩霞的紅光,愈發像是會自己發亮一樣。
索菲亞拿出相機來錄像,不停地嘀咕:“上帝啊,你得告訴我們,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她在馮小滿做出煙花跳之後,纔將她跟網上風靡一時的視頻中的女孩聯繫到一起。在此之前,她並沒有留心視頻女孩的身份,隻覺得當時看到的一切非常不可思議。
馮小滿一邊不停地隨意變換著身體姿勢,一邊笑:“就是這麼做到的啊。”
她在將連接綵帶的小棍踢出去的時候,還偷偷去看了那小姑娘的反應。這個孩子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非常驚訝,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追著綵帶不停的轉。
這一刻,馮小滿的滿足之情絲毫不遜色於站在領獎臺上。她有一種強烈的自己是被需要的感覺。如果丁凝在這裏,肯定會嘲笑她的好勝心可真強啊,一定要強調自己是獨一無二,絕對被需要的。這一刻她得到了滿足。她現在愈發能夠體會吳教授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其實不是單純的我幫他們,事實上他們也在幫我,他們幫我獲得了被需要的感覺。”
有人開始發出歡呼鼓掌的聲音,那個因爲嚴重營養不良收住入院的小男孩還在他母親懷裏跳了起來。當地的村民們其實都非常能歌善舞。他們日常生活裏,也會經常聚在一起載歌載舞。
馮小滿覺得如果藝術體操在這片大陸上被推廣的很好的話,說不定整個世界藝術體操舞臺的格局都會發生改變。因爲這裏的人天生就非常富有藝術表現力,況且她們的身體素質是真的好。馮小滿自覺是專業運動員出身,跟當地護士一起跑步的時候,都得驚歎她們的體力可真是驚人。
她足足表演了三遍煙花跳之後,才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
吳教授催促她趕緊回屋去把衣服換掉,不然的話容易著涼。在這裏,每一位工作人員最需要注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體情況。儘量不要生病,因爲環境實在太惡劣了,一旦生病,身體免疫能力下降的話,很容易導致感染其他疾病。
馮小滿笑著點頭,回去換好了衣服。
她現在居住的環境已經非常好了。吳教授最早出來接受無國界醫生組織的任務時,每次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將所有的被褥全都抖一遍,防止牀上有毒蟲。她擁有豐富的對付各種毒蟲的經驗,還自豪地跟馮小滿表示,在這一方面她可以算是加專家,以後說不定還可以專門出本書,將自己的經驗介紹給大家。
馮小滿完換好衣服以後就去了病房。那位瘦弱的母親也抱著她的孩子回到了病房裏頭。小女孩看著馮小滿的時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似乎還在奇怪剛纔她做的事情。這個孩子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愛了。馮小滿知道其實她聽不懂自己說的話,卻還是忍不住笑著表示:“等你長大了,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怎麼做。”
孩子的母親也聽不懂她的話,但她依然感受到了這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善意,對她露出了笑容來。晚上有夜班一聲,但是其他醫生也會處於隨時待命的狀態中,充當著二線班的角色。馮小滿在一片孩子們的哭聲笑聲吵嚷聲跟呻吟中,認認真真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兒科學》書。那上面有大量的專業名詞是她所不熟悉的,她必須逼著自己儘快掌握。這樣的話,她也可以在工作當中起到大一點兒的作用。
夜班護士不斷地過來給病人們測量生命體徵。在這個過程當中,馮小滿也會主動給值班護士幫忙。她記得許多曾經忍不住吐槽影視劇裏頭的不靠譜鏡頭,演員連溫度計都不會看,也一副醫術高超的模樣,這人是目測體溫嗎?
馮小滿連著給好幾個病人量體溫、測血壓、數脈搏。現在她做這些事情已經駕輕就熟了,尤其是數脈搏的時候,她已經不再那麼驚訝。
一開始的時候,她覺得非常可怕,因爲當地營養不良的孩子瘦削的程度讓人瞠目結舌。醫療點有個專門用來給孩子測量上臂臂圍的工具,繞城一圈套在孩子胳膊上,如果孩子上臂最粗的地方都繞到紅色部分的話,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嚴重營養不良,需要搶救。
馮小滿自覺已經是一位手指頭相當纖細的人,她的手指頭可以說只有一般人的三分之二的圍度,可是她的中指無名指還有小指頭聚在一起時,她都沒有辦法穿過那個測量工具。但是,這裏的很多孩子,他們的胳膊完全沒有她三根手指頭那麼粗。
她在電話裏頭跟奧斯蒙?布蘭科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感慨道:“我從未想過,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情如此普遍地存在著。他們真的跟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面。”
奧斯蒙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阿普諾爾的手指頭非常纖細。他總覺得她無名指上戴著的戒指必須得是特製的那種,否則連最小號對她來說都太大了。他老是懷疑,她兩根手指頭加在一起都沒有他一根粗。
他安慰了馮小滿:“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越來越好的。有很多人願意向他們伸出援手,他們肯定能夠走出苦難的。”
馮小滿也這樣想。
不管事情的後續發展如何,不管這個醫療點撤走以後會怎樣。起碼眼下,他們能做一點兒是一點兒。
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她結束了在病房的陪房工作,捧著她的書又回到了房間裏頭。這時候,吳教授已經完成了洗漱工作,準備休息了。房間裏頭的光線非常昏暗。當地電力系統極度不穩定,很多時候得依靠他們自己發電,所以能夠提供給他們這些工作人員的只有一盞小小的燈。馮小滿就在這點兒昏暗的暖黃色燈光下,完成了洗漱工作,然後上牀休息。
吳教授看她頗爲疲憊的模樣,安慰她道:“早點兒睡吧,明天多喫點兒芒果,說不定心情就會好很多。”
馮小滿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啊,起碼比起那些村民,她現在的生活簡直就是天堂了。而比起無國界醫生的醫療點設立起來之前,那些村民現在也幸福多了,好歹生病了還有點兒希望。
她們簡單地聊了兩句就沉沉地睡去。明天還有繁重的工作等待著她們呢。
馮小滿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了慌亂的敲門聲跟今晚的當地值班護士莫妮卡的呼叫聲。白天那位嚴重燙傷的小女孩現在情況非常危急。半個小時前,護士給她測量體溫發現體溫到達了一個驚人的數值,孩子已經開始抽搐了。
睡得一臉懵狀態的馮小滿一下子就驚醒了,她脫口而出:“怎麼會這樣!”
她離開病房前半個小時才又給小女孩測了一次提問,當時溫度是385c,已經算是控制的比較平穩了。而且她走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發現小女孩有什麼異常。
吳教授一面迅速的穿好衣服,一面安慰她:“這不是你能夠解決的問題。病情變化原本就是非常快的。”
她帶著馮小滿衝到了病房裏,跟值班醫生護士一起開始搶救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孩子的生命比大人更爲脆弱,因爲他們的抵禦能力更差。小女孩的母親茫然的在邊上,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能跪在地上祈禱。
因爲小女孩抽搐了,吳教授需要給她注射鎮定劑,將情況穩定下來。可惜的是,在這裏,你想要的藥物永遠沒有。她只能在僅有的幾種藥物中進行選擇。每到這個時候,就是他們最沮喪的時候,明明知道什麼纔是最好的治療措施,可是環境不允許。他們只能將就著處理。
正當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病房裏的燈滅了。這也是正常狀態。他們甚至連停下來抱怨一聲的時間都沒有,繼續拿著手電筒跟手機上的手電筒功能開始工作。這些外圍幫助性工作只能由馮小滿跟莫妮卡來完成,因爲她倆在醫療上能夠發揮的作用最小。
爲了讓照明的範圍更可能地大一些,馮小滿不得不將手機跟手電筒儘可能舉得高高的,好方便吳教授他們進行搶救。沒有呼吸機,只能上人工呼吸氣囊,手動幫助小姑娘進行呼吸。馮小滿眼睜睜地看著那張一點兒生命跡象也沒有的小臉,心裏頭一陣接著一陣的茫然。
她還有救嗎?她還能活下來嗎?
馮小滿忘記了自己的胳膊是多麼的酸。爲了保持光源的相對穩定性,她幾乎是持續保持了一個姿勢近一個小時。她曾經以爲爲了保證高級時裝不起褶皺上臺表演,一動不動舉著胳膊像個木頭人一樣半個小時是極限了。原來人到了這種環境下是可以突破極限的。
等到藥水慢慢輸入進小女孩的血管後,她的生命體徵終於慢慢恢復了平穩。
疲憊不堪的吳教授唸叨了一句:“安定、水合氯醛,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給我送過來啊。”
物資跟藥品的採購運輸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想要做好一件事,每一個人都不容易。
天邊顯出一線魚肚白的時候,小姑娘的情況終於穩定下來了。吳教授打了個呵欠,趁著最後的時間趕緊回去休息。她還有白天的班要上。兩人都是跌跌撞撞地離開病房的,結果經過手術室的時候,他們整個醫療點唯一的麻醉醫生伸出腦袋來,焦急道:“輸血,誰是O型血,有產婦大出血。”
在他們忙碌的時候,這裏也沒有清閒下來。凱瑟琳接診了一位重度子癇的孕婦,那家人愣是等到她抽搐起來才往醫院送,等到醫院時居然還有氣在簡直就是奇蹟了。凱瑟琳不願意給當地孕婦做剖腹產,因爲開刀會在她們的子宮上留下疤痕,下一次生孩子時自然分娩的風險高,很可能還需要開刀,來防止子宮破裂。可是這裏的環境,孕婦壓根就沒有產檢的概念,哪裏有那麼多醫療資源來確保她能開上刀呢!
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婦產科醫生們都會想辦法讓產婦自然分娩。可惜的是,能送到醫院來的基本上都是危重病號,要沒情況,當地人生孩子絕對不會去醫院。凱瑟琳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就只能幫她準備手術了。可是因爲嚴重的妊娠期高血壓,她的子宮收縮能力極差。這裏的縮宮藥物種類有限的可憐。凱瑟琳簡直是在破口大罵:“沒有昂貴的藥物也就算了,連麥角新鹼也沒有嗎?上帝,她的子宮下段壓根就不收縮。”
這樣的大出血病人急需輸血。在這種情況下,只能就地取材解決問題。代血漿已經無法滿足病人搶救的需要了。O型血的馮小滿摞起了袖子:“我是。”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培訓,她知道凱瑟琳最後的保命手段是切掉這個可憐女人的子宮。但是如果不是實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她絕對不會這麼做。在當地,女性的生育功能簡直等同於她們唯一的存在意義。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會被所有人唾棄。凱瑟琳曾經接待過類似的病例,在切除了產婦子宮以後,保住了性命的產婦選擇了自殺。因爲她沒有辦法在這裏再生存下去。
女人的全部存在價值就是子宮。在這裏,是約定俗成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