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凝坐在觀衆席上,抓著旗杆的手都忍不住顫抖起來。今天,集體項目組所有的姑娘們都過來爲龐清跟馮小滿吶喊了。她們的目標是,即使只有五個人,也要製造出五百個人的氣勢。龐清姐的發揮不錯,一套棒操相當養眼,也沒有任何失誤,就是被壓分了,分數不太理想。大家都等著馮小滿放一回衛星呢,從昨天的比賽來看,明顯裁判不打算死卡馮小滿了。
結果看到馮小滿腿上綁著的繃帶時,五位姑娘心都涼了半截。大腿肌肉的爆發力對藝術體操至關重要啊。馮小滿以出色的跳步在藝術體操界小有名氣,現在腿都這樣了,讓人怎麼跳?這不是一個單純地能不能忍住痛的問題。身體的本能自我保護機制,會讓大腿僵硬起來,壓根跳不動。
李珊珊當時就急得掉下了眼淚。她因爲跟丁凝關係好,順帶著跟馮小滿也非常熟悉。她的一些轉體動作還是馮小滿親身示範給指點的。小姑娘抓著丁凝的手,眼淚汪汪:“這可怎麼辦啊?小滿腿一定很疼吧。”
丁凝咬著下嘴脣,這能不疼嗎?
同一時刻,坐在電視機前熬夜看女兒比賽的馮美麗也是一顆心揪到了一起。小滿這腿上纏著的,怕是繃帶吧。這孩子,昨天比賽的時候還沒什麼呢,怎麼現在就出狀況了?
拜馮小滿同學在奧運會前夕錄節目時大放厥詞所賜,現在她也大小算是個紅人了。雖然譭譽參半,但黑紅也是一種紅啊。體育頻道還破天荒地直播了藝術體操這個原本極其冷門的比賽項目,當然都是掐著有中國隊出場的比賽場次播。
馮美麗忍不住站起身來,真想扒在電視機上看看女兒的腿究竟是怎麼回事。川川在邊上看了,連忙安慰馮美麗:“馮姨你彆著急,應該沒事兒。你看小滿臉上還笑眯眯的,要真疼,肯定不是這麼回事。”
他是見過馮小滿捱打害疼的樣子的,縮得跟個蝦米一樣。
旁邊的童樂、陳硯青跟石凱都忍不住吸氣。石凱甚至後悔沒有直接去雅典看現場,起碼還可以知道她是怎麼回事。他倒不是心疼錢不願意去,而是作爲重點高中的學生,暑假裏無拘無束地各種浪是基本上不可能的。石凱少年還要參加各種培優班輔導班,準備托福考試。希臘太遙遠,時間排不開,如果是北京奧運會,他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了。
趙老師開口安慰了一句馮美麗:“問題應該不大,我看她的動作並沒有變形。要是厲害,肯定得走樣了。”
童樂跟石凱以及川川都表示贊同趙老師的論斷。
陳硯青咬了下嘴脣,沒吱聲。她現在見到趙老師都覺得說不出的彆扭。
原本週文忠死了,所與人都以爲接下來要擔起總工程師重任的人是她爸爸。排資論輩怎麼著看,整個研究所也是她爸最合適擔任那個位置。
結果研究所所長不走尋常路,玩了一出禮賢下士三顧茅廬求才若渴的手法,以程門立雪的做派,堅持不懈地將趙老師請去了研究所。周文忠人沒了,陳教授也早已仙去,高分子材料的研究卻得繼續下去。他跟趙老師談了一個晚上,趙老師答應去研究所工作,將陳教授的研究繼續下去。
如此一來,總工程師的職位就空了下來。趙老師沒職稱,再不拘一格用人才,有這個硬槓子卡著,這個位子也不會是他坐。可同樣的,陳硯青她爹接替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接什麼?周文忠是憑藉高分子材料研究上的位子,整個研究組都是圍繞這個項目。接了職務卻不接活,這不瞎扯淡麼。
陳硯青的鬱卒可想而知了。她跟她媽都偷偷慶祝過一回,暢想過她爸當了總工程師後全家生活步入新臺階的美好時代了。眼睛一眨,到嘴邊的鴨子就這麼飛了。
趙老師滿臉嚴肅地盯著電視機。他們分析過,照小滿昨天那架勢,進決賽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沒想到今天居然是帶傷上場。他說的話是用來安慰馮美麗的,就他自己的直覺,這孩子應該傷的不輕。能堅持上場,是她骨子裏頭一股能豁得出去的狠勁。
孟超盯著屏幕上的馮小滿忍不住一陣接著一陣吸冷氣。她怎麼受傷了呢?她那麼怕疼,對帶傷上場比賽嗤之以鼻。她曾經振振有詞地跟他說:“運動的目的是爲了健康,如果損害了健康,這樣的運動又有什麼意義?”
當時的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此刻的他同樣說不出話來。他隻想問一問那個在地毯上淺笑眨眼的女孩,疼不疼?
疼,怎麼不疼。可是此時騰空而起的馮小滿只能當做身體不存在。她假裝自己是在幻想中做出跳步,只有這樣,她的反跨跳纔不會因爲大腿的拉傷而變形。
小獅子歡快地躍起,似乎受傷也不能阻擋它的活潑好動。那緊纏著的繃帶,從某種意義上也詮釋著:傷痕是榮譽的勳章。
馮小滿甜笑著結束了她的棒操成套。可是當她走下賽場的時候,如果不是她的教練過來攙扶她,她就要摔倒了。隊醫緊急過去,又幫她在傷處噴了一遍冰凍鎮痛的噴霧。這種方式用龐清在紀錄片中的說法就是直接凍麻了沒知覺了,繼續上場比賽。
電視的鏡頭沒有追著馮小滿走,而是掃向了裁判席,等待著電子屏幕上的成績。
馮美麗看得忍不住眼睛都紅了。她的小滿怎麼會不疼,這孩子已經疼得連路都走不起來了。她咬著嘴巴,不好哭出聲。
石凱突然間冒出一句:“不練了!乾點什麼都比練這個強!”剛纔鏡頭一掃而過,馮小滿明顯疼得整個人都蔫吧了。她又不是成績差到學不下去,只能靠體育生特招進大學。就馮小滿那腦袋瓜子,在學校裏隨便學學,都是名牌大學沒的跑。她長得那麼好看,還怕將來沒個好前程嗎?
童樂直接瞪眼:“你少胡說八道吧。不讓她練藝術體操,她第一個跟你拚命。”雖然照童樂的想法,練這個的確沒什麼意思,投入太高獲益太小。馮小滿現在已經是國際體育健將了,要覺得在高中裏頭熬著沒意思,完全可以憑藉這身份早早特招進大學去,還比旁人少浪費兩年時間呢。
陳硯青在邊上跳腳:“行了,你們,小滿還有一場比賽呢!關注一下重點好不好!”
所有人都噤聲了。馮美麗的眼淚也落了下來,是的,她的女兒,疼成這樣了,還得接著再比一場。
馮小滿預賽的最後一場是帶操,這也是她所有項目中公認最弱的一項。她的棒操分數不高不低,大腿拉傷還是讓她的跳步變形了。一般的觀衆可能意識不到,但落在見多識廣的裁判眼中,就有了瑕疵。所以等到她的棒操成績出來後,她的三項成績排名已經變成了第九。
最後一項帶操,她無論如何都得拚盡全力。否則,她就將要與近在咫尺的奧運會決賽入場券失之交臂了。
可是,現在她的腿傷情況,比起之前其實更加嚴重了。高強度的棒操比賽,讓她的傷處一再備受折磨,現在馮小滿整條腿都是麻木的。
林醫生過來給她做心理暗示,儘可能轉移她對傷情的注意力。馮小滿本人只能做簡單的熱身,不敢輕易動那條上腿。因爲那裏的能量已經極其有限,也許她再來一次成套之後,就徹底站不起來了。
她微微閉著眼睛,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傷腿上頭去。那拉傷的肌肉正被白光籠罩著,慢慢地癒合。白光的模樣她想象不能,索性當成水晶球籠罩在傷處上。只有靠著精神上的自我暗示,她的腿已經好了,沒事了,她才能上場去比賽。
還留在熱身館裏等待著比賽的不少運動員,都過來安慰了幾句馮小滿。她是這一屆奧運會中參賽年齡最小的藝術體操運動員。她剛滿十六歲才幾個月。
馮小滿最終被帶上了賽場,記者詢問赫主任對她有沒有信心。一貫最注重自己的公衆形象的赫主任,這回卻發起了火:“孩子都這樣了,你們還想怎樣啊!”
手持綵帶的少女眉眼含笑地走上了賽場,全場觀衆對她報以熱烈的掌聲。他們看到了女孩子腿上的繃帶,看到了她棒操結束後痛苦得整個人都軟下去的模樣。不少人都惋惜,覺得她大概是沒辦法比最後一場了。原本大家還期待著決賽名單中有張新面孔的。
可是,她還是微笑著又站到了賽場上。隨著音樂聲響起,靈感融合了星空與敦煌壁畫中飛天形象的帶操表演開始了。
馮小滿覺得自己變成了童話故事裏那個傻二缺單相思的小美人魚,白被那位讓她睡在自己臥室門口又成天曖昧兮兮地管她叫“我的啞巴孤兒”的王子給撩了,卻還是無怨無悔。真是要命啊!她一面憐惜一面又忍不住沉醉,不住地旋轉。
美人魚何嘗不是海的精靈呢。也許所有的精靈都有種執拗的傻氣,中國傳說中盜仙草的白娘子,西方童話中海的女兒,她們最渴望的還是獲得凡塵俗世中的愛啊。
賽場上的少女且醉且舞,混合著少女與成人之間的獨特氣質在她迷離微醺的眸光流轉中達到了極致。那一刻小獅子化成了白蛇,又變成了飛天舞中的神女跟魔女的混合體,她旋轉著,在綵帶種穿越翻飛。等到一切墜入凡間,她腹部支撐在地毯上旋轉,兩隻腳操控帶成蛇形,逶迤的長帶,一切塵埃落定。
馮小滿在音樂聲結束的時候,努力地站起身向所有人揮手致謝。全場給了她長長的掌聲,丁凝等人大聲喊著她的名字。然後她就被薛教練抱著下了臺,因爲她那條受傷的腿已經動不了了。
奧古斯汀面色大變,他衝了過去,想要幫忙。馮小滿已經被隊醫跟教練團團圍住,每個人都在問她怎麼樣了。馮小滿不得不示意大家保持安靜,因爲還有運動員要比賽。
如果現在能夠給馮小滿一個願望,她的願望就是立刻暈過去,暈過去就不會疼了。
薛教練隻來得及匆匆忙忙掃一眼馮小滿的得分,甚至顧不上排名情況就把人送去醫院看情況。馮小滿的確是大腿肌肉急性拉傷,沒有傷到骨頭,但是因爲受傷後又參加了高強度的體育比賽,所以腿的情況並不好。醫生給出的建議是立即休息,起碼一個禮拜內這條腿都不要有任何負重運動。
當聽說他的病人是運動員時,醫生表示理解,但是他的專業知識告訴他,她必須得休息,起碼三天后纔可以進行功能性練習。
這完全不可能。馮小滿以第十名的成績堪堪晉級決賽。這是中國奧運賽事上破天荒的第一次。這個時候棄賽,已經不僅僅是她個人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