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大家去食堂喫過午飯後,馮小滿就回房間睡了一覺。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整個人都有點兒蔫吧,特別不舒服。她簡單衝了把澡,換好睡衣,就滾進了被窩裏。
龐清以爲她是昨晚沒睡好,犯困了。也沒打擾她,自己去教練房間商量比賽時候的注意事項了。他們周圍不少運動員都比賽完畢要走了。一輛大巴的駛離,就讓熱熱鬧鬧的奧運會冷寂下來了。他們之中的很多人,也許只有這麼一次參加奧運會的機會。
她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開了房間,卻驚訝地發現馮小滿面色悽惶地抱著被子呆坐在牀頭,一張小臉簡直可以說是慘白了。
龐清嚇了不輕,連忙問她怎麼了。
馮小滿搖搖頭,下意識地拿手捂住了嘴巴。不能說,一說出口,就要真發生了。她做噩夢了,夢裏頭,她帶操比賽的時候,一個大拋,綵帶就飛走了,一下子完全不見蹤影的那種。全場起立,對她發出噓聲。
她被那噓聲吵醒了,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後背涔涔的都是冷汗。房間裏空調的風讓她渾身發寒。
龐清上前摸了下她的手,發現冰涼涼的。她以爲是房間空調溫度太低了,趕緊過去把空調給關了。
馮小滿還是渾身打哆嗦,直到喝下龐清給她倒得溫開水,整個人才慢慢緩過來。她是靠著腦海中的影像來完成自己的成套動作練習的。只要在腦海中成功模擬出了成套動作,她在現實中就沒有完成不了的。同樣的,失敗的影像也會嚴重影響到她整個人的身體機能。她現在甚至有種不知道不知道該怎樣拋帶的感覺。
這真是糟透了。她從來沒有在比賽前夕發生這種情況。既往她每次比賽前都是她精神力發揮到極致的時候,神奇的腦海成像幫助她完善了自己的成套動作,讓她在賽場上幾乎從未出現過重大失誤。這也是國家隊爲什麼敢讓她十六歲就上奧運會賽場的主要原因,因爲她展現出了一名高競技水平運動員的特質,穩定。
真的跟林醫生說的那樣,她享受了一件事帶來的諸多好處,就必須得承擔它帶來的負面影響。從來都沒有絕對好的東西。
龐清問她要不要泡個澡發發汗,好好放鬆一下。馮小滿胡亂地點點頭,最後卻還是簡單地衝了個澡,就要頂著溼噠噠的頭髮去找林醫生。龐清硬是拽住了她,強壓著她吹幹了頭髮,才放她出門。
馮小滿顛三倒四地說了自己的夢境:“我現在感覺自己的身體一直在往下墜,僵硬沉重得不得了。我現在連怎麼動都想不起來了。”
林醫生笑了:“那你是怎麼走過來的啊?”
馮小滿愣了一下,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林醫生又強調了一遍:“你既然能自己走過來,又怎麼會不知道該怎麼動呢?”
馮小滿張了張嘴巴,焦急起來:“那不一樣,我是真的想不起來要怎樣完成那個動作了。不管怎麼做,它都會被風吹走。”
林醫生這回是真的笑了起來,調侃道:“看,你現在說實話了吧。你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成套動作,而是害怕動作失敗而已。你有沒有想過,你爲什麼害怕帶操失敗?”
馮小滿脫口而出:“因爲帶容易受到風的干擾啊。”
林醫生搖搖頭,直接否定了她的解釋:“不,是因爲你對你的帶操最沒有信心。其他三項,你都在重要的比賽中獲得過獎牌,但是帶操有好幾次排名都比較靠後。可是,你不要忘記了,你也是亞錦賽的帶操冠軍。你要對自己更加自信一點兒。有風又怎麼樣呢?你看看雅蘭達的反應,你真的認爲自己做不到她那樣嗎?”
龐清在林醫生的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又去找陸教練。老實說,她現在既擔心自己的發揮,又緊張馮小滿的狀態。她已經習慣了馮小滿風輕雲淡到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賽前反應了。所有人的緊張都是理所當然的,唯獨她焦灼了,纔不對頭。
即使是在莫斯科大獎賽上,她意外舊傷復發無法上場參賽。馮小滿身上揹負著奪牌的重任,她也是情緒激動,絲毫沒有被壓力所困擾。
陸教練聽說了她的擔憂,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別擔心,林醫生會幫助她的。老實說,她緊張了纔是常態。哪有運動員上了奧運會還不緊張的道理。”
龐清焦急道:“不一樣。教練,你是沒看到小滿剛纔的表情。就是整個世界都崩潰了那種,好像受到了重大打擊的反應。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時候。”
陸教練強調了一句:“她也從來沒有參加過奧運會。在新的情況下,出現新的反應,這是正常的。等她出來,你也去找林醫生聊聊,看能不能放鬆一下心情。”
沒能獲得教練支持的龐清,只能垂頭喪氣地出去了。薛教練剛好過來找陸教練,見她沒精打采離開的背影,忍不住問:“哎,這丫頭怎麼了,怎麼蔫巴巴的。”
陸教練露出苦笑:“緊張唄,整個人都緊張的不行了。”
薛教練也嘆了口氣,能不緊張麼。別說這些隊員了,就是她們這些教練也是緊張地不行。集體項目組的小陳,從到奧運村開始,就緊張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沒有一晚能夠安眠。比起她們個人項目,集體項目組的壓力更大。
總共十四支隊伍,前八名進決賽,領導要求一定要進決賽。乍一看,一半對手都不到,肯定行吧?但是到了奧運賽場上,一切瞬息萬變,誰能擔保不出情況?而且裁判打起分來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誰知道中國隊會不會被嚴重壓分。其實她們自己心裏頭清楚,後者幾乎是肯定的了,只求裁判手下留情,不要壓得太狠。
陸教練嘆了口氣,咬咬牙道:“我去找王部長還有赫主任說說去。得給孩子們鬆鬆壓力。裁判打分打成什麼樣兒,是裁判的事情。她們要做的是在場上好好表現自己就行。”
馮小滿一直到晚上出發去看集體項目的看臺賽,才從林醫生的房間裏頭出來。這回她臉上的表情好看多了,嘴脣上也有了血色。
陸教練開玩笑般的揉了揉她的腦袋:“晚上多喫幾顆大櫻桃,好好補補血。看看你,就光喝酸奶了。把整個人都喝白了。”
馮小滿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她晚上還真吃了一盤子櫻桃,不過酸奶也沒少喝。她就是對酸奶沒有抵抗力。
坐在場外看比賽的時候,林醫生先是揶揄馮小滿:“你看看,誰的綵帶被吹走了。雅蘭達那是自己拋的時候,力道有點兒偏了。”
馮小滿裝傻,她現在抵死不承認自己犯得蠢了。等到中國隊的成套開始,她的信心又開始充足了。左看右看,怎麼看都是她們表現得最好。
姑娘們精氣神都不一樣,一站上場擺好造型,臺下就是一陣熱烈的掌聲。觀衆們怎麼會看不出來這些姑娘有多出色。丁凝的頂踹燕拋出四條綵帶給隊友,做的多出色啊!她們動作整齊劃一,每個人都踩點踩得穩穩的,成套的編排也新穎大方,讓人眼前一亮。最最關鍵的是,所有人都沒有出現失誤,每一個動作都完成得完美無瑕。
馮小滿在臺下拚命地給自己的隊友們鼓掌。當俄羅斯隊出現失誤的時候,她甚至有種“俄羅斯隊也不是神”的微妙感情。她想到了周總理回答外國記者的話:我首先是中國人,再是**人。
到了真刀真槍的時候,說到底,她還是期待著自己的同胞能夠更出色。儘管俄羅斯隊的幾位姑娘跟她在一起訓練了好幾個月,她們還一起出去逛過街,看過畫展,欣賞過芭蕾舞劇。可是,她真正希望的贏家始終是她的隊友。
集體項目組的出色發揮不僅贏得了全場觀衆熱烈的掌聲,也讓裁判們頻頻點頭。在失誤連連的集體項目比賽中,中國隊的五位姑娘簡直就是一股清流,讓所有人都得到了力與美的享受。
馮小滿跟龐清都激動不已。她們幾乎可以篤定,憑藉中國隊目前的實力,只要預賽時不掉鏈子,集體項目組鐵定能進決賽!
丁凝她們下場以後,就被馮小滿等人團團圍住了,就連一貫恨不得天天拿著皮鞭在邊上盯著她們的赫主任也滿意地點了點頭:“今天狀態不錯,就照這個狀況下去,明天不許給我搞出狀況來。”
王部長在邊上補救:“好好比賽,只要享受觀衆的掌聲就好。其他的事情,不要想太多。”
馮小滿抓著丁凝的手,一個勁兒要把她誇上天:“太棒了,大寶貝,你簡直就是迷死人了!”
丁凝得意地朝馮小滿飛了個眼色,信心滿滿道:“你等著吧,等我們出成績,我請你去喫……”
眼看著赫主任的眼睛瞪了過來,丁凝有氣無力地冒出了一句:“去喫蔬菜沙拉啦!”
其他人都被丁凝的模樣給逗樂了。最後王部長卻突然冒出一句:“你們要是拿出了成績來,這一次,臨走前,你們放開了肚皮喫海鮮。”
一羣姑娘都歡欣鼓舞。希臘的海鮮多啊,各種放開了喫的節奏。丁凝樂呵了一會兒以後,偷偷跟馮小滿咬耳朵:“我發現了,王部長也被赫主任帶摳門了。你聽,她就是放我們在奧運村裏頭喫。這樣不用隊裏掏錢啊!”
馮小滿不由得佩服丁凝,果然還是她厲害,總是能夠get到與衆不同的點。
回去以後馮小滿就一覺睡死了過去。昨天晚上跟今天中午沒有睡好的覺,她今天晚上一下子全補齊了。龐清跟林醫生聊了一會兒回房間的時候,發現她已經發出了微微的鼾聲。心情輕鬆了不少的龐清簡單沖洗乾淨,也躺在了牀上緩緩入睡了。
因爲預賽時間是下午,龐清跟馮小滿第二天都睡了懶覺。兩人簡直不想去食堂喫早飯了,還是丁凝過來敲她們的門:“去吧去吧,據說今天有新品種。”
馮小滿拗不過丁凝,隻好爬起來跟她一塊兒去餐廳。丁凝所說的新品種是油燜茄子。大家都稀奇了,每個人嚐了一小塊,發現味道居然跟國內差不多。馮小滿憤恨道:“等我比賽完了,我肯定要就著這道菜,幹掉一……小碗米飯啦。”
丁凝已經列出了一整張清單。她這幾天閒下來就東奔西串的,搞清楚了奧運村食堂裏頭有哪些菜味道一流:“烤魚,烤章魚,烤羊肉還有雞蛋布丁。他們的酸奶冰淇淋也好喫。到時候咱們一邊喫大櫻桃一邊喫冰淇淋,肯定爽翻了。”
馮小滿把她的腦袋扭到邊上去。這人這時候說這些,真是要討打的節奏。
喫過飯,馮小滿跟龐清就回房間開始化妝,這個妝兩人花了足足快兩個小時的時間。到後面,馮小滿甚至不得不對著鏡子嘆氣:“這要是不美翻天,真對不起我的這些化妝品啊!”
她現在用的化妝品好多都是孫喆的搭檔化妝師姐姐送她的小樣,一水兒的國際大牌,隔幾個月送她一回,也就夠她用上一陣子了。作爲一位新近走紅的藝術體操運動員,也有粉絲送她化妝品,但她不好意思收。
上次的經適房事件,真心把她嚇怕了,她現在真不敢再佔便宜。每次孫喆幫忙捎給她化妝師姐姐的心意時,她都要死命回贈比賽當地的特產才心安一點兒。
孫喆被這姑娘搞得沒辦法,隻好在兩人之間當搬運工。他抱怨道:“這差距啊,敢情我這跑腿的就是沒有存在價值啊。”
馮小滿驚恐地看他:“大哥,我這可是女士香水,您老人家,風格這麼獨特?”
孫喆氣得差點兒沒把這死丫頭的腦袋給拍扁了。
陸教練跟薛教練還有林醫生都過來了,帶著兩人去食堂喫午飯。下午三點半的比賽,喫完了,還要給腸胃消化的時間。十二點出頭,她們就在食堂開始享用午餐。
王部長跟赫主任人也到了,不知道赫主任究竟是出於什麼心思,居然故意取了鮮嫩多汁的一整條烤魷魚,在她們邊上大快朵頤。等到馮小滿好奇地打量過去,想問問裏面有沒有烤熟的時候,他居然意味深長地來了一句:“想喫吧?等你進了決賽,我就放你喫!”
馮小滿默默地收回了視線。她在內心深處深切地鄙視著赫主任,切!當是好孩子聽話就有糖喫麼?誰稀罕!對了,那個烤魷魚味道究竟怎麼樣啊?
陸教練將腦袋撇到邊上,抿了抿嘴脣。龐清則是微微露出個笑容來。怕比賽的時候不舒服,她們午餐沒有喫多少。好在夏天的優勢在於,氣溫天生就能讓人的身體熱乎起來。
龐清和馮小滿跟在領導跟教練組的後頭去場館準備下午的比賽。馮小滿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五個人,就爲著她們兩個人服務。其實,他們承受的壓力也一點兒不比她倆小吧。
林醫生轉過頭來,摸了摸馮小滿的腦袋,鼓勵道:“加油!沒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只要你還能自己走路,你就能表演藝術體操。”
下午的比賽只有兩項,圈跟球。這也是馮小滿個人最爲擅長的兩個項目。林醫生甚至有點兒慶幸比賽的順序。被昨天看臺賽中意外嚇到了馮小滿,其實真的非常需要成功來幫助她獲得信心。林醫生一直鼓勵她徹底活動開來,第一項圈操必須得先聲奪人,拿出氣勢來!
奧運會不比其他時候比賽,她要是第一項的分數上不去,下面被壓分的可能性就更高。所以她必須得從頭開始奠定起氣勢逼人的基礎來。
上場前,林醫生又抓住馮小滿的手叮囑道:“黑馬,記住我的話,你就是黑馬!你本來就一無所有,奧運會基礎爲零,你有什麼好害怕失去的?”
馮小滿深吸了一口氣,朝她露出一個笑容來,鎮定自若地跟著引導員走了。
隨著廣播裏的播報聲,眉眼含笑的少女出現在全場觀衆面前。她擺好了姿勢,等待著“嘀”的一聲響起。
地毯上的少女眉眼如畫,臺下的觀衆都靜聲屏氣地等待著她的表現。
觀衆席上,陸芸笑著問自己的兒子:“噢,親愛的奧古斯汀,你真的不打算過去跟她們打聲招呼嗎?”
已經又長高了幾釐米的少年,嚴肅地搖搖頭,認真道:“這一次,我要當完完全全的觀衆,我不想打擾到小滿。”
陸芸笑了,她拍了一下自己兒子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哦,我的奧古斯汀長大了,已經是個大男孩了。”
奧古斯汀不滿道:“哦,媽媽,我早就長大了。”
陸芸笑得意味深長:“哦,我收回剛纔的話,其實你還是個孩子。”
少年想要抗議。可是輕微的一聲“嘀”響了起來,地毯上的少女一個漂亮的轉圈,開始了真正屬於她的奧運會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