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滿點點頭道:“是的,就跟阿芙羅拉教練說的那樣,我是一個相當敏感的人。也就是很多人說的事兒事兒的。人家都能忍受,裝作沒看見的事情,怎麼到你這兒,就會有那麼大的反應。
我的個性就是敏感。它幫助我在藝術體操上取得了成績,如果沒有這樣的敏感,我相信我是不會那麼迅速的學習到很多東西,然後又將它們應用到我的藝術體操表演中去,藉以打動觀衆跟評委,獲得成績。既然如此,我不可能說,享受著敏感帶給我的好處的時候,還鄙視自己的敏感。
人的性格會在方方面面體現出來。所以網絡上出現一些偏見時,我的表現也不是很大度的,一笑了之。我會直接有什麼說什麼。”
主持人點頭道:“是的,所以你在賽場外,其實是一位爭議比較大的運動員,尤其是在你的個人家庭生活方面,對此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後面的大屏幕上,出現了馮小滿拖著行李回南省實驗中學參加期末考試的場景。她一面嘴裏嘀嘀咕咕地揹著書,一面不時緊張地看一眼手錶,哀嚎一聲:“完了。這次是真的來不及看書了。”
她的同學直接吐槽她:“你活該,誰讓你說錯了地址,我白給你寄資料了。”
馮小滿一臉鬱悶:“我怎麼知道會臨時換了地方啊。要命,快快快,你的總結借我複印,我能不能過關,就全靠這一搏了。”
進考場之前,少女見什麼拜什麼,連攝像機都不放過,求攝像機分點兒好運氣給她。
演播廳裏的觀衆一片歡笑聲。此時屏幕上女孩子的抓耳撓腮跟賽場上鎮定自若的表現判若兩人。她一邊跟奔赴刑場一樣上考場,一邊哀嚎:“今年的比賽任務實在太重了,我的腳,醫生都說得好好休息一陣子,不然會喫不消了。我盡力了啊。”
等到從考場出來時,大家一邊往校門口走,一邊談論著考試。馮小滿一臉絕望,表示盡人事安天命,說不定老天爺可憐她呢。
她被自己的朋友推著往校門口去。大家紛紛表示要她這個亞錦賽冠軍請客。因爲比賽在國內舉行,他們還特意去現場給她吶喊助威了呢。
等到校門口時,突然間蹣跚著走來了一個十歲左右癡肥的女孩,抱住馮小滿,流著口水喊她姐姐,要求她帶自己回家。
紀錄片又暫停了。
臺下觀衆一片譁然。
馮小滿露出了無奈的苦笑:“你不要給我下套了。這個問題,其實在拍攝紀錄片的時候,已經有所提及,我當時我說的話,到現在,我的觀點一直沒有改變過。我要說的,已經全部說過了。我是不可能收養周霏霏的。原因非常簡單,收養是指將他人子女收爲自己子女。上個月才滿十六歲的我,能收養誰?”
演播廳裏的觀衆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坐在主持人對面的少女笑容諷刺:“老實說,到現在我都覺得非常的荒謬。要求上高一的我,跟沒有固定工作的我母親,去收養一位跟我們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孩。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評價有些人的觀點。”
紀錄片中,被周家人丟在學校門口的周霏霏,一直抱著馮小滿的腿不撒手。其他人都不知所措,想幫助馮小滿,又不好硬拉開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女孩子。馮小滿讓朋友幫忙撥打周家跟薑家的電話,始終沒有人接。
童樂打了自己奶奶的號碼。
對方告訴孫子,薑教授夫妻因爲身體不適,受不了本市夏天高溫,去外地避暑了。
童樂氣急敗壞地喊:“他們的外孫女兒他們不管,居然還有臉出去旅遊了?!”
荀安的案子現在已經基本定性,他涉嫌謀殺薑黎以及周文忠,現在已經被正式逮捕了。在這種情況下,周家人拒絕再撫養周霏霏這個荀安的私生女,的確理所當然。
但神奇的是,薑教授夫妻居然也不出面,竟然還企圖將周霏霏丟給馮小滿跟她的母親來收養。
主持人拿出卡片,解釋道:“我們通過電話熱線以及網絡的方式,向廣大觀衆徵集問題。我發現,除了大部分關注藝術體操發展,想知道馮小滿跟其他藝術體操運動員奧運備戰情況外,還有一些私人問題。我現在給大家念一念,希望能夠得到解答。”
馮小滿神情非常無奈:“你說吧。反正我只打算再解釋這麼一次。以後誰問,我都不會再理睬了。”
主持人念道:“薑教授夫妻年老體衰,連生活自理都艱難,照顧一個癡傻的孩子肯定精力跟不上。你跟你的母親爲什麼不能伸出援助之手?”
馮小滿聲音淡淡的:“他們還能夠自行安排去外地療養,想必距離您想當然的自理不能,差距有點遠。如果精力跟不上的話,他們還可以請保姆。想必以他們正教授的退休工資水平,負擔保姆費用還不成問題。”
紀錄片又開始播放,此刻出現的是馮小滿撥通了黎教授的電話,要求他們安排人,趕緊把孩子帶回家。
黎教授在電話裏不停的哭泣,表示他們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沒有精力照顧周霏霏。霏霏又是最喜歡姐姐的。所以,想麻煩她跟她母親照顧一段時間。
馮小滿強調:“我現在還要比賽啊,我長期人不在家裏,比起你們,我更加不可能照顧周霏霏。”
然後電話裏,黎教授的哭聲無比的無助,她已經癱在牀上了,她是多麼的命苦。周霏霏又是多麼的想念姐姐。
紀錄片中,馮小滿的表情異常古怪。
畫外音中,溫和的男聲響起:“出於對這位運動員複雜的家庭關係的好奇,我們又找到了南省本地媒體,翻出了當年這些同仁拍攝的採訪記錄。”
電視畫面切換成了當年馮小滿遭受校園暴力住院時的片段。當週霏霏聽說馮小滿被人打到住院時,那張漂亮的小臉蛋上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姐姐怎麼能跟人打架呢?”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背景很快切換到了馮小滿被全班毆打甩耳光踢來踹去的場景。少女的悽慘與女童的嫌惡,對比鮮明。
主持人問馮小滿:“你是不是很恨周霏霏?”
馮小滿搖搖頭:“老實說,我們只是沒有什麼感情。曾經有一次,我們走在外面,陽臺上的花盆落下的時候,我救過她一次。那幾天,應該是我們關係最融洽的時候。然後,我父親跟薑黎帶著她出去旅遊,她允諾要給我帶禮物。等到回來以後,我也不知道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給所有人都帶了禮物,唯獨沒有我的。我並不怪她,因爲她不過是個孩子。怎麼做,得看大人怎麼教。”
大屏幕上的紀錄片又動了。打著電話的馮小滿強調:“你們一個月一萬多塊錢的退休金,我媽壓根就沒固定工作,靠打零工過日子。你們這是劫貧濟富啊!”
黎教授表示可以一個月補貼三千塊錢,用來應對周霏霏的生活開銷。
馮小滿又急又氣:“那你們爲什麼不去找保姆?”
童樂在邊上跳腳:“一個三千塊,應付周霏霏的生活開支跟醫藥費都不夠。誰腦子有毛病免費給人帶孩子,一分錢不掙還倒貼錢進去?還是他們一家都自覺高貴地要上天了,你媽天生就是伺候他們一家的命?!”
紀錄片被按了暫停。
演播廳裏,馮小滿苦笑道:“我覺得是非常簡單的道理,但是我不明白有些人爲什麼非要叫我提升到神一樣的思想境界中去。
當年長輩之間的事情,我不想再說。可是有人非得假裝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把人往死裏逼,完了還得逼著人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原諒他們的罪孽,就是不寬容不大度。過去的事情,我一直希望過去了,我已經不想提起來。可是沒辦法,我只能強調一件事,我的母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當年,有人以真愛的名義,傷害了我的母親,讓她挺著大肚子離婚。生我的當天,我母親還在下地幹活。我的產牀,就是田埂。我母親當時大出血,差點兒死掉。
如果那些要求我母親收養周霏霏的人,也經歷了這些,還能如此大度的話。我只能說,你要成神是你的事情,我跟我媽只打算腳踏實地,好好做人。
從法律角度上來講,他們也許並沒有違法,還達不到要坐牢的地步。但是從道德層次上來說,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一句,他們是卑劣的人。
這個嚴重的傷害了我母親的女人,再度出軌生下的私生女,最後卻要交給我母親去撫養,我不知道有些人的邏輯究竟是怎樣運行。他們是不是在鼓勵背叛與當小三,反正最後都由打掉牙和血往肚裏吞的原配來買單。對不起,我只看到侮辱,看不到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主持人繼續念著小卡片:“周霏霏沒人管,豈不是很可憐?你爲什麼不能伸出援助之手呢?”
馮小滿點頭:“周霏霏沒人管,豈不是很可憐?你爲什麼不能伸出援助之手呢?這就是我的回答。”
臺下觀衆一片譁然,裏頭夾雜著笑聲。臺上的少女面色一片坦誠。呵!有些人的同情心就是逼著受害人大度寬容忍耐,然後再富有自我犧牲精神地接盤。他們的同情心,真是好高貴噢!
馮小滿繼續道:“如果薑教授夫妻真的沒有能力養周霏霏的話,還可以由社會福利機構出面解決問題。不要自以爲是的去要求受害人怎麼做了,說到底,不過是欺軟怕硬,認爲能被欺負第一次,後面繼續被欺負也理所當然。”
主持人點點頭,追問道:“是不是感覺非常難受?這麼長時間了,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就發生了這種事情,讓你覺得膈應吧。會不會覺得,以後寧可在外面比賽,不回去了。”
馮小滿搖頭:“不會啊,墨汁比清水顯眼,一滴墨汁可以汙染一杯水,但也能被一池水淨化。我在家鄉不僅有媽媽,有老師,有長輩關心我。我還有很多好朋友。對我而言,他們都是非常重要的人。這次回去行程太趕了,沒有來得及去拜訪這些長輩,我挺不好意思的。那個,我親愛的朋友們,我說話算話,肯定請你們喫飯。”
主持人嘆了口氣:“那你對你的爺爺奶奶他們,會不會心裏有怨懟?”
馮小滿搖搖頭:“我對他們沒有什麼感情倒是真的。我小時候曾經有一段時間,是被丟在鄉下生活的,很多人因此罵我,說我不知道感恩,說老人撫養孩子是多麼的艱難。
可我想說的是,再艱難也不應該把我丟在豬圈裏,差點兒被豬給吃了吧。況且那個時候,如果不是村裏人強行送我去醫院。我的胳膊就差點兒斷了。我三歲的時候就被逼著去塘邊,爲我的堂兄洗衣服。對,有人認爲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但這就是事實。因爲,我的奶奶認爲女人生下來是爲了伺候男人的。所以我就應該學會伺候我的堂哥。”
臺下一片譁然。
主持人再接再厲,念著手裏的字條:“無論如何,他們起碼養活了你。你還有那麼多意見,果然是升米恩鬥米仇,狼心狗肺,養不熟的白眼狼!”
馮小滿平靜地回答:“父母有撫養孩子的義務。奴隸也活著,但人生而平等。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拒絕做打折的人。”
主持人沒有評價,繼續了下一條:“你要不要臉,這種事情也有臉拿出來說,真噁心!”
馮小滿微微笑了,語氣中說不出的自嘲:“我清楚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我說出了這些話以後,很有可能我會被更多的人詬病,甚至是辱罵。小輩怎麼可以說長輩的不是呢?即使我差點兒死了,也應該咬緊牙關,堅決不說;然後再由著他們折騰我的生活。千般不是萬般錯,誰讓他們是長輩呢。可是我想說的是,小輩也是人,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樂,有情感訴求。父慈子孝的前提是父慈,父不慈的情況下,強行單方面的要求子孝,是不是太荒謬了?”
主持人放下了手中的卡片,點點頭道:“嗯,我發現對你而言,運動員也是人,這個觀點,時常出現。之前,在龐清受傷的時候,你也說過類似的話。大家跟我一起看看我們的攝像機記錄下來的畫面。老實說,嚇得我不輕,這樣的運動員,我還是頭次見。”
紀錄片中,龐清結束了自己個人全能賽,卻被送往了醫院。翻譯將醫生的話,轉達給大家聽,龐清的情況很嚴重,她必須得手術休息。否則,她將來很有可能會癱瘓。
爲了龐清是否繼續參加比賽的問題,國家隊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內部會議。這一次他們攝製組未能進入會議室,只能在外面等待著。
記者採訪了還躺在病牀上的龐清。因爲劇烈的疼痛,這個還不滿二十一歲的女孩,額頭上沁出大滴的汗珠。
她勉強露出笑容來,表示:“如果隊裏需要,我會堅持上場比賽的。嗯,我已經習慣了。真的,沒有運動員不是在疼痛中醒來,不在疼痛中訓練,不在疼痛中比賽的。這對我們而言稀疏平常。”
記者追問道:“那你要是癱瘓了怎麼辦?”
年輕的女子臉上一閃而過的茫然與恐懼被相機敏感地捕捉到了。話筒久久沒有傳出龐清的答案。所有人都清楚這個無奈的答案:能怎麼辦呢?不怎麼辦。
臨時充當小會議室的房間,傳來了馮小滿的咆哮,打斷了這份難堪的靜謐。少女近乎於歇斯底裡:“不行,堅決不行!她都已經這樣了,你們還逼她去比賽。你們要逼死她嗎?”
龐清的表情有點兒尷尬,她解釋道:“小滿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她非常善良,我們的關係也很好。她,她只是擔心我的情況。”
鏡頭下的運動員似乎有點兒情緒不受控制。她微微偏過了臉,半晌才冒出一句:“她不過是在心疼我。”
特寫鏡頭中,年輕的女孩眼角滾落下晶瑩的淚珠。這無聲的落淚,彰顯著她內心的無助與感動。
房間門被打開了,馮小滿像顆子彈一樣,衝出了房門。
記者追上去問:“你們究竟決定怎麼辦了嗎?”
陸教練還沒有來得及解釋,馮小滿便跟挺機關槍一樣的突突突:“赫主任說了,只要我拿到了獎牌,他就可以放龐清姐姐休息。你們都給我作證。”
被點名的赫主任顯得非常尷尬。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龐清目前的情況不太適合上場比賽,所以這一次比賽,嗯,我們只能指望,剩下的三名運動員了。就我個人而言,我當然非常希望龐清能夠上場比賽,她畢竟是我們隊伍裏經驗最豐富,成績也是最好的運動員。不過,我們也希望她的身體能夠早點兒恢復。”
赫主任單獨接受採訪的時候,顯得非常頭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管馮小滿這個運動員。她個性太強了。老實說,要不是看著她跟我孩子差不多大的份上。我早發火了。我這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運動員這麼跟領導講話的。一點兒規矩都沒有。我一跟她說集體組織紀律榮譽,她就跟我強調運動員也是人。”
臺下觀衆發出一陣笑聲。
馮小滿也笑了:“對,其實我個人非常不喜歡,別人在我取得成績的時候,將我捧上神壇。好像我是無所不能,無堅不摧,又好像我是完美無瑕的,我身上沒有任何缺點。我很害怕這件事情,因爲他們嘴裏說的人絕對不是我。而且我知道,現在捧我捧得越高,等我經歷低潮的時候,反彈就越大。我很有可能會變得一文不值,被所有人嘲笑。
我想說的是,對於競技體育而言,贏和輸都是常態。無論我們輸了還是贏了,我們依然都是我們。我們不可能因爲贏了一場比賽就成爲了神,也不會因爲輸了一場比賽就變成了魔鬼。過度的放大我們的得意與失利,都會導致我們整個人變形。
奧運會即將來臨,我希望所有人在期待奧運健兒取得佳績的時候,也對我們多一點兒寬容。
我們都想贏,我們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冠軍只有一個,所有努力的人都不應該被嘲笑漫罵。所謂瘸了癱了都應該上場比賽的話,也請不要說。因爲,每個人只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誰也沒有權利去逼迫一名運動員以下半生癱瘓爲代價來獲得獎牌。
永遠不要忘記,運動本身的意義在於健康與自我突破。”
等到節目錄製結束,她微笑著跟大家揮手再見。八月份奧運會在即,她要去圓她的奧林匹克之夢了。
周霏霏的事情,最終是南省當地的體育跟民政部門出面解決的。他們出面的理由非常簡單,馮小滿是要爲國爭光的奧運會選手,影響她備戰奧運,就是性質惡劣的大事。最終,周霏霏被薑教授夫妻帶回了家。
馮小滿微微垂了下眼睫毛。薑教授夫妻不就是站在道德製高點,利用他們身份的話語權來引導輿論麼。形勢比人強,等到她獲得比他們更大的話語權時,他們就休想再掌控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