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啊……”他揉了揉頭髮,“唉,我該說啥好呢。”
白祁驅使著輪椅轉了個向:“不用說話,回去吧。”
“那你之後有什麽打算?你肯定有打算,否則也不用在那個公司待下去吧?”
白祁打開門:“我累了,不招待你了。”
白晟見他的確一臉倦容,隻得走到門邊,猶自不甘心地磨蹭:“你就跟我透露點兒吧,我也好決定以後怎麽跟辰川相處啊,現在這不尷不尬的我多為難啊。”
白祁抬眼看著他,似乎在考慮:“最近就當做什麽也沒發生,照常相處。”
白晟聽出他的話外音,心跳了幾下:“那以後呢?”
“以後麽……”白祁微微垂下眼,一瞬間似悲似喜看不分明,“以後的事,還不到時候。”
白晟呆呆地目注著面前的人,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像是另一個人扮演的。
“哥啊,我怎麽覺得,你好像有點不太一樣?”
“有嗎。”
“……算了。我走了,下次再來。”
白晟走了出去,回身合上門的動作突然頓了頓:“那你說的‘到時候’,還要等多久?”
第90章 餓殍
還要等多久呢。馬已經殺光了,貓狗也全部被分食,最後連耗子都不見蹤影。煮熟的皮靴成了盤中主食。
高高的城牆之內每天都有更多人死去。餓死的,病死的,為了爭奪最後的一點糧食被殺死的……滿街屍體更像是包裹了一層薄皮的骨架,橫在地上無人掩埋。死者的遺孤就蜷縮在屍體旁“嗬嗬”地喘氣,或是緩慢地爬動,垂死的眼中閃爍著最後的企盼之光——英國人為什麽還不來救救我們,像他們許諾過的那樣?
整座拉羅舍爾陷入了一場永不會醒來的漆黑夢魘之中。老弱病殘被驅逐出城門,趴伏在牆根之外苦苦哀求,沿著壕溝從泥濘裡挖出蚯蚓,帶著泥土一並塞入嘴裡……
日暮時分,一個瘦小的身影在地上艱難地爬著,逐漸靠近了法軍的防線。幾名軍人立即向前跨出一步,為首的朗聲宣告:“任何人不得越過國王防線,否則就地處死!”
那身影緩緩舉起手——一隻柔軟纖細的手——將一張紙片遞進了軍人的手中。軍人低頭一看,立即不動聲色地讓出一步:“快去。”
那身影站了起來,快步越過防線,熟門熟路地穿過法軍營地,鑽進了約瑟夫神父的破屋。
“已經在城裡張貼了傳單,煽動還活著的窮人造反。”女探子在燈光下露出臉龐,向主教和神父低聲匯報道。
“還有多少人活著?”黎塞留問。
“已經不到半數。”
黎塞留的手慢慢攥起了拳:“但他們還是不準備投降?”
女探子低下頭:“任何人一旦提出投降,就會被立即吊死示眾。”
******
許辰川意識到的時候,那每天端咖啡的小金已經有一整個星期沒來了。
這天他伸手去拿杯子卻握了個空,愣在原地眨了眨眼,這才仔細回想了一遍。直覺上總覺得這事跟白祁有點關系,但又很快否認了自己。白祁哪會管這種事,多半是小金本來抱著別的期待,見在自己這碰不到運氣就放棄了吧。
這下他必須自食其力了。許辰川穿過公用的大辦公室朝咖啡機走去,順便晃晃胳膊活動了一下筋骨,琢磨著等這陣子忙完了,就給自己也弄個小咖啡機。腦子裡轉著雜七雜八的念頭,眼前忽然掠過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許辰川一怔,幾步邁出大辦公室追到走廊上,揚聲喚道:“沈叔叔?”
剛剛走過去的人回過身來,也驚訝地揚起眉:“小辰川,原來你的辦公室在這啊。”
沈冀比上次見時又消瘦了許多,衣服穿在身上都像是掛著。但看上去精神還好,沒有想象中的憔悴抑鬱。許辰川走到他面前:“沈叔叔你怎麽過來了,找我爸嗎?”
“嗯,是的。”沈冀笑了笑,“程容跟你爸爸有一些合作投資……現在都算是他的遺產了,我剛才去處理了一下。”
“啊……”許辰川一陣心酸,卻不知道怎麽表達才能不傷著沈冀,不自覺地字斟句酌起來,“我的辦公室其實在那裡面,要不要進來坐坐?”
沈冀想了想:“太打擾你了吧?”
“不打擾不打擾,我正要倒水,你喝點什麽?”
大辦公室裡的職員們紛紛扭過頭來,偷眼望向讓經理快步跑去倒茶的男人。
許辰川領著沈冀往隔門裡走,側頭看著他,忍不住擔心地說:“你真的瘦了很多。最近飲食還規律嗎?”
“飲食倒還好,”沈冀摸摸鼻子,“就是不太睡得著。”
白祁手中的筆懸在紙上,半晌沒有落下去。
他抬起眼,看著外面的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對門。
“我介紹個醫生給你谘詢一下吧?這種事不能拖著,萬一變嚴重……”許辰川反手輕輕合上了自己辦公室的門,剩余的話語便聽不見了。
白祁重新下筆寫字,橫豎撇捺,微微扭曲著寫不平直。
診所門外,許辰川接完電話後興衝衝地跑去買衣服的樣子,倏然間又強行鑽到了眼前。
******
“砰”,一記拳頭重重砸在桌上。
女探子眼觀鼻鼻觀心,不去看主人的失態模樣。約瑟夫伸手拍了拍主教的肩,示意他冷靜。黎塞留胸口起伏,試了幾次都拚不回那好整以暇的做派。
“為什麽還不開?”
沒有人回答這聲質問。
“該死的為什麽還不開門?!”
在夜色籠罩的軍營裡,在死一般寂靜的城牆內,在浪潮起伏的海峽彼岸,無數人心中問著同一個問題——
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
******
“不會變嚴重的,我在慢慢調整,過段時間就好了。”沈冀在辦公桌對面坐下,微笑道。
許辰川歪頭看著他,完全沒有被說服的表情。沈冀輕歎一聲:“放心吧,我會認認真真活的。哪能讓他走都走得不安穩呢?”
“沈叔叔……”
沈冀低頭捧著熱茶喝了一口,舒了口氣:“說來你也許不信,當時我完全想象不出沒了他的人生該怎麽過,可是真到了這一天,卻發現也就是這樣過下去了。”
他並沒把許辰川當外人,反而用一種奇異的、與大人探討問題的語氣說:“我爸媽倒是終於不拿白眼對著我了,還勸我說反正還算年輕,以後路還長……我知道他們總想給我再找一個,哪怕男人也好,他們是怕我老無所依。”
“那你會再找一個嗎?”許辰川突然問,隨即又趕緊說,“我不是指現在,也許過個十年八年,你會想要個共度余生的伴侶嗎?”
許辰川說不清自己到底想求證些什麽。
“再也不會啦。”沈冀啜了口茶,平平淡淡地說。
他說得越輕描淡寫,越顯得毫無回轉的余地。
這段時間隱隱堆積的情緒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許辰川居然分辨出了震悚的感覺:“半輩子的時間,那麽長……”
“什麽?”沈冀瞧他。
“……這樣真的……值得嗎?”
幾十年的光陰,日日夜夜,難道就要全部獻祭給記憶裡的人,只為了將戛然而止的故事成全到最後,愛到慘烈才算圓滿?
仿佛花團錦簇的皮影一歪,露出了後頭深不可測的黑暗空洞來。一直對這樣的感情心向往之的許辰川,第一次嘗到了畏懼的滋味。
沈冀笑了兩聲:“不是值不值得,而是願不願意。曾經滄海難為水——”他想起對面坐著個假洋鬼子,換了個通俗的說法,“白米飯已經吃飽了,再上一桌山珍海味也吃不出味道來,幹嘛要勉強自己去撐,還糟蹋糧食。”
“可是……”許辰川還沉浸在那突如其來的悚然中,想象著沈冀即將面對的孤獨與苦澀,話到嘴邊才意識到自己在往沈冀傷口上撒鹽,硬是吞了回去。
沈冀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面色糾結的年輕人,沉默半晌,就在許辰川轉移話題前開口道:“小辰川,別去害怕。”
許辰川愣了愣,抬頭看向他。
“喜歡一個人就是一件傷心的事。早不傷心晚傷心,開頭沒哭過,就得在結尾哭一場。”沈冀這樣說著,眼眶卻依舊乾燥,“但如果是為了對的人,你就會知道什麽叫心甘情願。”
許辰川慢慢品咂著這句話,一時給不出回應。
這跟他長久以來的信念差得太遠了。他曾立志要找到一個讓自己快樂的人,無論遇到什麽事,這個目標始終沒改變過。他從未考慮過世上最單純的快樂,是不是也需要付出代價。
不是值不值得,而是願不願意……
“我還有點事,就先走啦。”沈冀站起來說。
許辰川回過神來,忙起身跟他走到門口。沈冀拉開門,回頭說:“以後有空,來我家坐坐吧。”
“好。你要多保重……”許辰川胸口酸脹,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表達,索性給了他一個擁抱。
沈冀一怔,笑了起來,抬手在他頭上使勁兒揉了兩下。
許辰川抱了一會兒才放開他,沈冀說:“行了,下次見。”
門外傳來輕微的動靜,兩人同時轉頭看去。
白祁手中拿著幾張文件,輪椅停在原地,視線從許辰川的手臂緩緩移到沈冀的臉上。
他的眼中仿佛有墨色的浪潮翻湧,看得人渾身如墜冰窟。沈冀身為資深基佬對他人的目光格外敏感,立即想到要維護許辰川在員工面前的聲譽,避嫌地退開了兩步。
幾秒鍾的時間裡,誰也沒說話,凝固的空氣中幾乎能聽見某根弓弦拉緊的吱呀聲。還是沈冀打破了奇怪的沉默:“我先走啦。”
“我送你出去吧。”許辰川跟了上去。
“哎,不用了,我認得路。”
許辰川堅持將他送去走廊。沈冀一路往前走,依稀覺得身後有兩道冰冷的視線依舊沉沉壓在背脊上。他回味著剛才那家夥的反應,才覺出不對勁來。
普通員工撞破上司跟男人舉止曖昧,至少會詫異和尷尬吧?而那人的眼神卻不是那麽回事,反倒像是在……強行壓抑著什麽?
沈冀征詢地看了看許辰川,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也就沒多問,揮揮手走了。
第91章 回暖
許辰川站在原地微微皺起眉,心中也在納悶。
白祁那表現,難道是誤會了什麽?他自己先搖了搖頭,沈冀好歹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哪至於引發那麽豐富的聯想。更何況,且不論白祁會不會有吃醋這麽肉身凡體的感情,以如今兩人的立場,也不存在吃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