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維斯特蘭的人們不會預料到現在赫斯塔爾的樣子的,因為他們從未真正見過此人從籠罩著他的某種陰影之下走出來的樣貌。他們不可能想象得到不屑於掩飾自己、鋒芒畢露的(雖然有些人認為他在維斯特蘭的時候就夠鋒芒畢露的,但是那跟現在相比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赫斯塔爾,他比過去的每一個時刻都更像是尖利的刀刃、像是陰鷙的風暴、某種可以摧毀他所不在乎的一切的怪物。
或許每個人心裡都有那麽一點陰暗的種子,大部分人都選擇把它們埋在心底的最深處,一輩子也不會發芽,而阿爾巴利諾欣賞的恰恰是赫斯塔爾心中的那種東西如同野草一般生長起來的過程。有些人——比如說拉瓦薩·麥卡德,假使他還活著的話——會指責他把一個本應過著平靜的生活的人拖下泥潭,正是他把人變成了野獸。
阿爾巴利諾自己並不那樣認為,他甚至覺得無論自己存在與否,那些枝條都總有一天會舒展起來的。他不可能把一種東西變成與之完全無關的另一種東西。
有些事情早晚會發生……只要耐心等待。
就比如說此刻,阿爾巴利諾穿過起居室和走廊,推開通往陽光房的那扇門,然後音樂聲就從門外傾瀉而入。阿爾巴利諾望向樂聲的來源,臉上忍不住浮現出陽光笑容,而這個時刻陽光房整個沉浸在朦朧的乳白色天光中,玻璃屋頂上還鋪著厚厚一層積雪,因而光線比平時微弱了不少。
——在這個房間的一角,有一架鋼琴。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就坐在琴凳上,留給阿爾巴利諾一個脊梁挺直的背影。
陽光房裡的植物在溫暖的氣溫之下仍然綠著,現在那些層疊的葉子在晨光的照耀下全如同朦朧而疏淡的影子,赫斯塔爾穿著襯衫,袖口的袖扣依然一絲不苟地扣著,手指落在黑白的象牙琴鍵上,那些音符正流淌出來,如同死而復活的人從朽壞的棺材裡掙扎出來,如同寒冷刺骨的水從破碎的冰面上面湧出來——這樣的場景就如同一個幻夢。
畢竟他們住進這棟房子已經好幾個月,在此期間阿爾巴利諾從沒見過赫斯塔爾動過這架鋼琴。
這座房子是他們來弗羅拉後第三個月買下的,阿爾巴利諾對之前租住的房子有頗多不滿,因此在一段非常痛苦的挑挑揀揀之後決定買下現在的房子。這棟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個快七十歲的老年女性,她決定賣掉自己的房子、搬去法國南部跟自己的妹妹住在一起;這位女士幾乎就隻帶著兩個行李箱離開了這個國家,剩下的東西全都留在了弗羅拉的這座舊房子裡。
因此,當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接手這棟房子的時候,房子裡還剩下數量相當可觀的舊家具,就包括之前就被擺放在陽光房裡的舊鋼琴。
赫斯塔爾沒對鋼琴有任何表示——說個很多人都不會信的笑話,維斯特蘭鋼琴師在維斯特蘭的那棟房子裡並沒有鋼琴,所以當初WLPD的側寫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這話說出去到底有誰會信啊?——等他們雇的工人來清理不要的舊家具的時候,這人就準備連聲招呼也不打地把那架鋼琴處理掉。
阿爾巴利諾發現這點的時候工人們正打算把鋼琴搬走,而在阿爾巴利諾本人的素描本上,對未來這個陽光房的設計至少已經畫了三個版本的稿子,無不包含纖細優雅的綠植、顏色素淡的布藝沙發和那架三角鋼琴。
所以他當然只能趕緊衝過去阻止他們——赫斯塔爾在他招呼工人們放過鋼琴的時候面無表情地看過來,那眼神足以叫法律專業的實習生、陪審團和連環殺人案受害者一起痛哭流涕,但是阿爾巴利諾才不吃那一套呢。
當時鋼琴上已經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顯然之前擁有這棟房子的老太太也根本沒彈過幾次。阿爾巴利諾伸出手在鋼琴琴鍵上隨手按了兩下,鋼琴發出幾個刺耳的音節來。阿爾巴利諾本人對樂器一竅不通,但是光看那個音節響起來的時候赫斯塔爾眉毛的那一跳,就知道這鋼琴的音色絕對已經糟糕至極。
“這個,”阿爾巴利諾把手從琴鍵上拿開,問道,“調一下音還能彈吧?”
“你隨便。”——赫斯塔爾當時這樣回答,也沒說到底是把鋼琴留在陽光房裡隨便、還是找人來給鋼琴調音隨便。
從此之後他們就再沒提過這事,仿佛陽光房裡的這個龐然大物只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阿爾巴利諾確實在赫斯塔爾上班的某天找來的調音師,除了調音之外,那架鋼琴被換掉了兩條已經斷掉的琴弦,然後阿爾巴利諾就又把這音色重新變得和諧悅耳的樂器埋葬回了玻璃房墳墓裡,並沒有對赫斯塔爾提起一個字。
他會承認自己確實感覺到好奇,好奇赫斯塔爾曾為唱詩班伴奏的那幾個年頭,好奇他在肯塔基的教堂裡學習鋼琴的日子,好奇他為什麽會選擇用鋼琴弦把死者吊在教堂的穹頂下面——是什麽造就了現在的他,選擇之間細微的差別又帶來了什麽截然不同的後果。
但是他已經學會不再開口,因為這是維持一段比創造者和藝術品之間的關系更加漫長、比愛情和婚姻更加步履維艱的關系的訣竅。誠然赫斯塔爾已經踏過那條血河,但是也不意味著他已經對過去的一切事情可以輕易地訴諸語言。如果說阿爾巴利諾從夏娜·巴克斯身上學到了什麽寶貴的品質,那就是“耐心”。
因為某些特殊的事情只會在最合適的時機發生,正如他們在盧浮宮裡凝視著《梅杜薩之筏》的那個漫長的下午一樣,甚至可以說,他們還擁有無限的時間。
而就在此刻,一個雪後的清晨,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站在陽光房的門口,而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正坐在鋼琴前;樂聲從一開始的悠揚漸入急促,阿爾巴利諾輕輕地躡著腳步走到赫斯塔爾的身邊,動作輕到真如同踩著金銀色光線織就的錦緞、或者踩著什麽人的夢想——
而他的目光落在那雙手上,那雙手昨晚從壁爐燃燒的火焰裡拿起被灼燒至發紅的烙鐵,曾掐著他的脖子直到最後一絲氧氣從他的嘴唇之間溢散,此刻他頸間紅腫而逐漸青紫的痕跡就是這雙手的指印。
可那手指拂過鋼琴琴鍵的時候近乎是溫柔的,但卻也篤定而堅決。而某種逐漸高漲的情緒正從逐漸急促的旋律下爆發出來——感謝他的家庭教育,阿爾巴利諾雖然對樂器確實一竅不通,但是卻聽過足夠多的音樂,此刻他已經聽出這是哪支曲子了——樂曲的作者用它來敘述逐漸高漲的、難以抑製的愛情,但是這種洶湧澎湃的曲調對於赫斯塔爾來說卻似乎是某種更激烈、更痛苦、更複雜的感情。
從玻璃房之外流瀉進來的雪白的光正照耀著他,阿爾巴利諾可以看見那些從赫斯塔爾的額頭上垂落下來的發絲,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晃悠著,發梢被明亮的陽光映得發白。他的眉頭是稍稍皺著的,看上去令人格外想要用手指或者嘴唇去撫平。他在想什麽?這首曲子嗎?或者在想阿爾巴利諾本身?詩人說“愛吧!能愛多久,願意愛多久就愛多久吧!”,他在想這預言一般的話語嗎?
而樂曲已經來到了第三個部分,旋律重新回到了那種抒情的、安寧的節奏中去,而阿爾巴利諾在這個時候終於把一隻手輕輕地、輕輕地搭在了赫斯塔爾的肩上,動作輕得就好像要去碰一只要被驚飛的鳥。
他的手碰上赫斯塔爾的肩膀的時候感覺到對方稍微僵硬了一瞬,但是立刻就放松了下來。在樂聲的間隙裡,他甚至聽見赫斯塔爾好像稍稍呼了一口氣,這聲音是如此的細微,但是卻又如此的柔軟。
樂曲的最後一個部分輕柔得像是一場幻夢,這聲響悠長而緩和,靜謐到如同安眠,又平緩得如同生活。阿爾巴利諾的手指能從襯衫布料之下感受到赫斯塔爾皮膚上的溫度,玻璃房房簷上的一簇積雪被陽光融化,松動地從屋簷上墜下,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
這正是一個聖誕節的早晨會發生的事情,最後一個綿長的音符從手指之下飄散,這雙手握過槍和刀子,摧殘過肉體和靈魂,也能夠創造出這種脆弱、美而永恆的東西。
音符落下之後他們之間盤桓著一種舒適的寧靜,直到最後阿爾巴利諾輕輕地咳了一聲,作為他即將開口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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