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沒什麽特點的二層房屋,說不定再加上個地下室,外牆的白漆都有點褪色剝落了,看上去很像是那種對生活沒什麽追求的人會住的房子。但是室內倒是看上去相當整潔,裝潢沒有設計師的痕跡,看上去像是由許多實用又舒適的部分慢慢拚湊起來的——看上去柔軟得幾乎能把人吞噬的二手沙發,不止上過一次漆的木地板,品位奇怪的牆紙,以及怎麽看都很像是手工製作的書架——應該怎麽說呢,是“人生活的痕跡”。
赫斯塔爾不難想象阿爾巴利諾自己修繕房屋、購買家具、甚至自己動手刷牆的場景,這又隱秘又私人,還顯得奇怪地脆弱。因此,他們兩個應該都能明白這一點:阿爾巴利諾入侵赫斯塔爾那間沒人情味的公寓的行為,跟這個夜晚所代表的意義是不同的。
而被入侵者依然不慌不忙,阿爾巴利諾端著他的高腳杯,心思似乎還是放在裡面泛著一絲淡淡的金色的酒液上更多。
然後,他語氣很和藹地說:“這是帕索·聖馬羅酒莊去年新釀的白葡萄酒,沒有放在橡木桶裡陳年——這麽年輕的葡萄酒還是在西班牙當地售賣比較多,在其他地方很難買到,我弄到這瓶花費了些力氣。”
——他的言外之意非常明顯:你想嘗嘗嗎?
“我不知道你還喜歡西班牙酒。”赫斯塔爾的語氣聽上去依然冷淡,並且當然完全無視了他的暗示。
“習慣而已,”阿爾巴利諾好像輕輕地笑了一聲,至少,火焰跳動的陰影在他臉上勾勒出一個微笑的假象,“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年都會弄這麽一瓶,他覺得這很有紀念意義。”
頭兩秒鍾,赫斯塔爾沒明白對方的意思,但是緊接著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瓶葡萄酒的標簽上:玻璃瓶身上用粗體印製了酒莊名稱“PAZU de San MAURO”,這行字下方則用一串更小的字母標出了用以釀造這瓶酒的白葡萄品種——
“Albariño”。
不知怎麽,赫斯塔爾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荒誕,且不止荒誕在阿爾巴利諾和一款用跟他同名的白葡萄釀造的酒上——或許是因為他提到他的家人的那種語氣,那音調給了人一種他仿佛真的在乎什麽人的錯覺。
總之,赫斯塔爾報以一聲冷冰冰的輕笑。而阿爾巴利諾終於屈尊挪動了一下椅子,面對他,肢體語言看上去還是懶洋洋的。
“畢竟我父親嗜酒如命,他是在八月份西班牙的葡萄酒節上遇到我母親的,他肯定覺得給我起這樣的名字很妥當。”阿爾巴利諾的聲音裡有一股笑意,他饒有興趣地盯著赫斯塔爾:盡管對方穿著一身便裝——一般人死都想不到赫斯塔爾·阿瑪萊特這種人真的會穿便裝——並且在深夜潛入別人家裡,一看就像要殺人越貨。
赫斯塔爾不喜歡他的那個目光,那眼神看上去好像即將洞穿什麽並不真的存在的屏障。他緩慢地吐息,看見火焰的光斑在阿爾巴利諾的手腕上跳動。
“我父親曾經對我說,Albariño是一種十分古怪多變的葡萄,只要每年的雨水和氣溫稍有變化,或者釀酒的手法略有不同,釀造出的葡萄酒口味也就不盡相同。” 赫斯塔爾聽見對方語氣平緩地說道,“因此,它們的口味千變萬化,就算是出色的品酒師也可能把Albariño判斷成別的葡萄酒。我第一次喝這種酒的時候,還以為它是白詩南。”
“所以?”赫斯塔爾沒費心壓抑聲音裡的尖刻,也不願意花時間去解讀阿爾巴利諾談及這個話題的時候的隱喻。
阿爾巴利諾的喉嚨裡滑出一聲輕輕的笑,他把玻璃杯放回到桌子桌子上,看向赫斯塔爾。他的目光裡全是種好奇的打量,然後他問道:“你的家人裡,誰是酗酒的那個?”
赫斯塔爾皺起眉頭。
“我提到我父親‘嗜酒如命’的時候,你露出了一個很輕蔑的表情,”阿爾巴利諾的語氣輕松得有點過分,但是當然,他從來也不懂得尊重。“他是每天晚餐要佐以葡萄酒的那種人,他像年輕人喜歡大麻煙那樣愛這東西——但是,我猜你的家人並不是這個類型,對嗎?”
他的目光簡直坦然到可以露出那種能被稱之為“你知道欺騙我並沒有什麽意義”這種情緒的程度,阿爾巴利諾就這樣站起來,緩步踱向對方,最後在起居室的中央停下,就好像不知道赫斯塔爾的外衣口袋裡肯定有一把刀一樣。他背對著火爐的光芒,栗子色的卷發上落著一層金子一般的光暈。
“我以為我們已經到可以互相交換這種程度的秘密的時刻了。”他用氣音說道。
“那只能說我和你對此的意見不盡相同。”赫斯塔爾低聲說,“況且你也知道我不是為此而來的。”
阿爾巴利諾微笑著眨眨眼睛,但是,縱然是赫斯塔爾,也沒想到他下一句會說出什麽來。阿爾巴利諾說:“那麽,讓咱們談回艾略特·埃文斯吧——你的長輩裡,是誰性侵了你呢?”
“什麽?”
赫斯塔爾感覺自己吧這句話問出來的時候,聽上去都不太像是個問句了。更多的東西——比如說血管裡奔湧著的炙熱的河——淹沒了他,他的目光膠著在阿爾巴利諾身上,當然也沒能抹掉對方臉上那個笑容。
“1987年,肯塔基南部的一所小教堂裡發生了一起凶殺案。”阿爾巴利諾陳述道,薄荷綠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愉快的光輝,“一名助祭和當地一位非常熱心的教友被吊死在了教堂的中廳裡,就在祭壇的正上方、十字架的兩側——就好像同耶穌一起被釘上十字架的那兩個罪人。教堂的本堂神父失蹤了,再也沒有出現過,因此當地警方把他列作最主要的嫌疑人。但是,那兩個死者被吊在——”
他沒說完,一部分原因是赫斯塔爾乾脆利落地上前一拳砸上了他的臉,另一部分原因是很快他們兩個一起重重地倒在地上,赫斯塔爾用膝蓋壓著阿爾巴利諾的腹部,右手卡著他的脖子,然後又往他臉上揍了第二拳。
這個場景像極了警察衝進艾略特的地下室之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阿爾巴利諾本已經結痂的嘴唇又開始流血,他在赫斯塔爾的鉗製之下掙扎著扭頭從嘴唇之間啐出一口血沫,同時從喉嚨之間嗆出一聲笑音來。
“那兩個死者被教堂裡用來排練讚美詩的鋼琴中的琴弦吊在了天花板下面,這對一個十四歲的青少年來說真是大得不得了的工作量,是吧?”
阿爾巴利諾啞著嗓子繼續說下去,直視這在他上方俯視著他的藍色眼睛。
“鋼琴師的作品裡一直對強奸犯有種不正常的鄙夷,今年四月那個案子,你可是在特萊普·卡洛安還沒死的時候就把他生殖器割下來、塞進了他的腹腔裡面的那個人。”
“所以,他們兩個裡誰是性侵你的那個?還是說他們只是無情的旁觀者,真正的主謀是那個不知所蹤的神父。當你失業在家的父親沉迷於酗酒、而你母親又不知所蹤的那些年裡,你是不是更願意把時間花費在和教會——”
阿爾巴利諾沒說完,赫斯塔爾的第三拳擊中了他的腹部,他下手很重,被他壓製著的軀體在劇痛之中顫抖著試圖蜷縮起來,阿爾巴利諾在他的手指之下發出一陣上氣不接下氣地乾嘔。赫斯塔爾沒太注意,血液如巨浪一般撲打著他的耳膜。
因為,阿爾巴利諾當然根本不需要真的通過問他來確定到底是他的哪個家人酗酒。這個人有那麽多人脈、甚至有那麽多在警局裡工作的朋友,維斯特蘭市有的是受一點錢就可以幫對方把別人查個底掉的黑警。
赫斯塔爾把重量壓在他的小腿上,伸手粗暴地扯著他的頭髮強迫他抬起頭來。阿爾巴利諾眼睛周圍有一圈潮濕的紅色痕跡,睫毛顫抖,嘴唇上全是鮮血;但是他還是在微笑,這個從疼痛之中掙扎出來的表情就好像面具一般天衣無縫地蓋著他的面孔。
赫斯塔爾感覺到自己發出的聲音近於咆哮:“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把你出賣給艾略特·埃文斯嗎?”阿爾巴利諾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那些鮮紅色在他臉上蹭開就好像奇怪的油彩,“你都想不到把他從一座城市裡揪出來有多麽簡單,要是他沒做出來招妓卻射不出來、懷疑妓女嘲笑他之後向對方施行暴力這種事,我可能還一下找不到他——你可以想象,赫斯塔爾,他是多麽脆弱、多麽容易被誘導。讓他挑中一個本來就符合他的規則的受害人是多麽的容易啊,我甚至都不需要在他面前說出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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