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沉著一樣事物,或者不如說,水下倒懸著一具死屍:一根木頭深深地插進水底的淤泥之中,而一個人影被倒釘在木樁之上,透過水面變幻莫測的光影,那不著寸縷的慘白軀體被波紋扭曲成奇怪的形狀,看上去十分可怕。
阿爾巴利諾趕到的時候,眼前就是這樣一幅奇怪的景象:哈代警官正心力交瘁地指揮警員們試圖把水下那具狀況不明的屍體撈出水面,貝特斯舉著相機站在濕滑的河堤上,也在指揮他麾下那群CSI為河堤潮濕的泥土取證,但是兩個人都一幅無從下手的樣子。
而奧爾加·莫洛澤則站在更遠一點的地方,那裡突兀地停著一輛救護車。救護車車尾敞開的門附近站著一個人,而奧爾加正執著地把手裡的一條橘黃色安慰毯往那個人肩膀上披。
阿爾巴利諾走過去的時候,正聽見那個人用實事求是的語氣說著:“我真的沒事,莫洛澤小姐,與其關心我還不如——”
阿爾巴利諾用一種愣愣的表情盯著他們兩個,這不能怪他,畢竟眼前這個人出現得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了。他不可置信似的說道:“阿瑪萊特先生?”
奧爾加聞聲看向阿爾巴利諾,臉上帶著一個過度歡快的笑容:“阿爾!”
估計,眼下這個新穎的謀殺案讓她快樂極了。她是不是因為這種不妥當的表現才從FBI行為分析小組離職的啊?
而剛剛被奧爾加執著地披上那個毯子的人,正是幾天之前在理查德·諾曼一案中與阿爾巴利諾他們有一面之緣的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律師。他現在正用手指不耐煩地擺弄著蠢兮兮地小毯子的邊角,皺著眉頭看著阿爾巴利諾。
“這是怎麽回事?”阿爾巴利諾走近救護車的時候忍不住問,“我聽巴特說托馬斯·諾曼先生也遇害了,但你怎麽會也在這裡?”
“昨天晚上他發短信給我,約定讓我今天早晨在這裡跟他會面。”赫斯塔爾低聲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大體上還算冷靜,“其實這很奇怪,因為這個莊園畢竟是我的委托人度假用的,他一般不在這裡談論公事。但是畢竟最近他哥哥死了,他們手下的那些人亂得不行,我本來以為他需要一個私人一點的空間來討論——”
“但是等他來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他的委托人被人沉在河裡了。”奧爾加聳聳肩膀,語氣還是愉悅得不行:阿爾巴利諾能想象為什麽,維斯特蘭鋼琴師是否先後謀殺了一對兄弟?他之前從未這樣做過,這簡直是側寫師的聖誕節。
赫斯塔爾看著阿爾巴利諾,眼神還是冷冰冰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阿爾巴利諾。雖然報案人的嫌疑有的時候很大,但是人不是我殺的,我的行車記錄儀可以證明這一點。”
是,這個時候阿爾巴利諾才發現赫斯塔爾的那輛車停在湖邊的環道上。他上次開車跟赫斯塔爾去法醫局的時候就想要吐槽了,這家夥竟然開了一輛勞斯萊斯魅影,真是有錢得令人牙齒發酸。
“我可沒懷疑你是個殺人犯,尤其是譴責你殺了你的雇主,真的。”阿爾巴利諾微笑著說。
“是嗎?”赫斯塔爾輕飄飄地掃視了他一眼,無意掩飾自己的不信任。“前幾天你還責備我對著屍體無動於衷呢。”
阿爾巴利諾很想說,你的另外一個雇主現在也死了,可沒見你多激動,但是他說出口的並不是這句話:“可不是嘛,你還披著毯子呢。”
“這條毯子絕對不是我自己要求的,顯然哈代警官覺得我目擊殺人現場之後留下了很大心理陰影,他肯定是忘了我到底是幹什麽的律師了。”赫斯塔爾哼了一聲。
“但是我想就算是你這種律師也不會遇到雇主在一個星期之內被殺光的情況。”阿爾巴利諾指出,對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赫斯塔爾,就算是對你來說,這也是難熬的一天對吧?”
顯然對誰來說目擊到案發現場的一天都很難熬,這是句廢話。赫斯塔爾掃了他一眼,嘴角往某個微妙的譏諷角度上挑了一挑:“你什麽時候開始叫我的教名了?”
“剛剛。因為咱們現在不在停屍間裡,而我打算跟你調情嘛。”阿爾巴利諾裝模作樣的甜甜地說,放松地把身體倚在救護車的車門側面,“一會兒跟我去喝咖啡嗎?”
“不是在今天,”赫斯塔爾尖刻地搖了搖手指,完美地模仿了那天阿爾巴利諾在停屍間裡說話的語氣,“也最好不要在案發現場,巴克斯醫生。”
“你們真可愛。”奧爾加絲毫不帶偏見地評價,“當然如果不在封鎖線裡面乾這事就更完美了。”
這個時候,哈代那邊終於在警員們的不懈努力之下把屍體從水中拖上來了,那具在水的浸泡下已經開始膨脹的屍體馬上被一群CSI團團圍住,看上去就好像撲向殘骸的禿鷲。
哈代警官在不遠處大聲喊道:“阿爾!”
“好了。”阿爾巴利諾微微一笑,提起手裡的勘探箱,“閑聊就到此為止吧,無論如何,今天能在這裡見到你很開心,下次別在屍體邊上就更好了。”
赫斯塔爾看著他,根本沒試圖掩蓋自己冷漠的輕哼。
現在,已經死去的托馬斯·諾曼正冷冰冰地躺在地上。他之前是被倒掛在插在水裡的木樁上的,渾身赤裸,腳掌重疊著被一枚長釘釘在木頭上面,看上去疼極了。
他在水下的時候,整個人是倒懸著的,在水波的掩映之下看不清楚全貌。等到他被拉上來,人們才發現他的面目實在猙獰:出來被釘穿的腳之外,托馬斯·諾曼的胸口——差不多就是他哥哥被木樁洞穿的那個位置——也同樣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那個洞裡插滿了紅色的花朵,除了那些豔麗的大朵鮮花之外,還有一些帶著柔軟的紅色花苞、但是被小心地除去了葉子的柔軟枝條沿著傷口的邊緣垂下。從水裡撈出來之後一切都是濕淋淋的,那些花看上去就像是連串的血珠。
而最奇怪的地方在於,死者漆黑的頭髮之間被裝飾了一對羊角,不知道用什麽方式結實地固定在了那裡,角之間環繞著花環,大量長長的柔嫩枝條從他的頭髮間落下去,花苞是血一般的紅色。但除此之外,這個花環裡還摻雜著很多有五個花瓣的粉白色小花。
阿爾巴利諾跪在屍體身邊的濕潤泥土上面,毫不介意自己的膝蓋被泥土和冰冷的河水逐漸浸染。貝特斯站在哈代身邊,正在匯報剛才現場勘查小組的進展。
“凶手把死者安置在水底的時候肯定在河堤上留下了腳印,但是他很謹慎,腳印已經全部被他破壞了。”貝特斯正皺著眉頭說道,“我們提取了所有材料,但是估計其中不會有什麽有價值的內容。”
“那家夥太狡猾了,”哈代警官讚同道,“真該死。”
而另一邊,阿爾巴利諾伸手去檢查死者的下頷:“屍僵尚未開始緩解,但是屍斑按壓後不褪色;因為這些水的緣故,屍體的核心溫度不能作為判斷標準了。現在是早晨九點鍾——他肯定昨天晚上就已經死了,很可能已經死了十二個小時以上了。”
確切地說,是昨天晚上八點四十九——阿爾巴利諾把那把刀捅進諾曼家族的新繼承人的胸膛的時刻。這個在審訊室裡表現得並不討喜的男人的眼睛驚恐地睜大了,鮮血從他的胸膛裡噴湧出來,全都掩映在模糊的夜幕之下。
他張開嘴的時候喉嚨裡發出一串可怖而模糊的咯咯聲,他喘息著:“你——你為什麽要——”
啊,他肯定是認出阿爾巴利諾來了,畢竟阿爾巴利諾因為簽署文件的事情跟托馬斯諾曼搭過話。
“放心,我絕對不是因為您不肯親自去法醫局簽署授權書而謀殺您的。”阿爾巴利諾相當和藹地回答他,不過鑒於這可能是他這一生中聽到的最後幾句話,這算不得多令人感激。
他愉快地微笑,感覺到心臟在歡欣地跳動著。
“你是一件禮物。”他說。
哈代警官給阿爾巴利諾和貝特斯騰出空地,好讓他們兩個跪在地上檢查屍體的姿勢不那麽難受。他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赫斯塔爾,問:“阿瑪萊特先生,您是什麽時候收到諾曼先生發給您的短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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