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巴利諾把一團不知道是什麽的、血淋淋的東西扔在塑料布上的內髒堆上面,他毫不介意地把落在前額的發絲往後順了順,雖然赫斯塔爾看不見他的臉,但是顯然這個動作在他的臉上蹭上了好幾道血跡。
然後阿爾巴利諾哈地笑了一聲。
“我感受到你對不按計劃做事的人的厭惡了,”阿爾巴利諾輕松地說,“但是假使,藝術家的靈感來自於神明的憑附,他們在神明憑附的瞬間回憶起了理念世界的完美之處,從而以此作為摹本創造出了自己的作品——那麽,你並不知道靈感從何而來、何時會來,你能做的只有順從於它。”
赫斯塔爾冷哼一聲,顯然覺得阿爾巴利諾無非是在用兩千多年前的哲學家給自己找借口。他低下頭,翻開了手裡的本子:裡面當然是裝訂整齊的速寫紙,沒有字跡,沒有任何日期或落款,只有阿爾巴利諾用筆勾畫出的模糊人體。
赫斯塔爾不知道對方到底沒有系統地學習過繪畫,但是無論這些圖畫的藝術性如何,阿爾巴利諾畫的東西對人體結構的把握都十分精準,這可能也跟他的醫學背景有一定關系。
這個本子顯然已經使用很多年了,表皮開裂,頁腳磨毛,其中還有些頁面上沾著不小心蹭上去的血,顯然它一直被阿爾巴利諾放在這個木屋的某處,給自己的作品做草稿使用。
其中的一些圖畫令人很容易聯想到園丁犯下的一些案子,他確實在紙頁上畫過身披婚紗的骷髏,還有裝滿了血紅色的石榴籽的頭骨。赫斯塔爾一直翻到畫著圖畫的最後一頁——那上面應該就是阿爾巴利諾畫下的最新內容。
頁面上確實勾勒著兩個人體,赫斯塔爾可以推測,那就是園丁留給比利和安東尼·夏普的結局。
他看了那副畫一會兒,因為令人不舒服的睡眠和渾身的酸痛而感覺思維遲鈍。但是無論如何,很快,他認出來了。
赫斯塔爾抬起頭來。
阿爾巴利諾依然只是聚焦在燈光之中的一束影子,不知道赫斯塔爾的目光是否曾令他如芒在背——但無論如何,他忽然跟背上長了眼睛似的轉過身來,銳利地看向赫斯塔爾。
他一移動自己的位置,那束暖橙色的燈光就幾乎被他遮在了身後,赫斯塔爾的視野一下子暗下來;而阿爾巴利諾就把那已經被清理乾淨、擦去血跡的頭骨放在膝上,無聲地盤踞於黑暗之中。
他的皮膚在燈光的照射之下顯得奇異光潔、溫暖,帶著些神秘的隱喻意味,整個人看上去近乎是沉靜而不可知的,極像是“燭光畫家”喬治·德·拉圖爾會出現的那種人物形象——或許正是把手安靜地放在骷髏頭上的懺悔的聖徒,但是赫斯塔爾很確定眼前之人篤信的可不是上帝。
赫斯塔爾的手指就點在面前的本子上,他仍然為他在最後一頁看到的那副畫面而感覺到有些驚訝。
他吐出了一個名字,就好像那說明了一切:“……阿特米西亞。”
“是的,就是阿特米西亞。”阿爾巴利諾輕快地重複了一遍,眼睛閃閃發亮,好像很高興赫斯塔爾認出來了紙上的畫面是來自哪位畫家的名作。“這就是我的計劃——我對他們的計劃。”
他的目光快而銳利地掃過地面,躺在他腳邊的安東尼·夏普的殘肢,橫流的鮮血,還有慘白的比利:被一塊布淒涼地、孤零零地蓋著——這兩位顯然就是阿爾巴利諾口中“計劃”的核心。阿爾巴利諾當然不會在乎比利因何而死、如何曝屍於他們的注視之下,他這麽做可能只是在考慮赫斯塔爾的感受。
“但是為什麽是這個題材?”赫斯塔爾問道,他逼視著對方,“你通常不因為死者的所作所為選擇你要呈現的畫面——你不在乎死者的生平和過往,他們只是一件用以展示你的設計的工具。所以你為什麽要選擇阿特米西亞?”
阿爾巴利諾嘴角的那抹微笑似乎更括大了一點,就好像他膝上的骷髏頭沒有讓這個場景更詭異一般。在這一刻,赫斯塔爾忽然就已經預料到他要給的答案了。
“因為你。”
阿爾巴利諾·巴克斯說道。
“如我之前所說——這是禮拜日園丁為你獻上的禮物。”
他的話語如雨點一般落入了一片沉寂之中,赫斯塔爾盯著他,好像正試圖在他的眼裡尋找到些不誠實的影子。阿爾巴利諾的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之下綠得像是在墳塋之間跳動的鬼火,他依然坦然地微笑,好像有信心接受對方任何問題的洗禮。
“那麽,”赫斯塔爾低聲問道,“這也是神靈憑附的結果嗎?”
阿爾巴利諾為這個問題發出了一聲柔軟的哼笑,這個音節聽上去近乎是寬容的。他輕柔地回答道:“憑附在我身上的是一個來自過去歲月的灰色幽靈。”
他低下頭,從地面上拖過另一把刀子,刀刃刮擦在地上的時候發出一聲粗糙而響亮的聲音。這像是一聲警鍾,驚醒了沉默的黑暗,並且讓赫斯塔爾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他必須得在現在問點什麽,否則以後就再也沒有問出口的機會。
或者是黑夜令人脆弱,或者是他們正處於阿爾巴利諾向他展示自己的私密時刻,這就是他最有可能得到答案的一刻。
“那麽,”赫斯塔爾低聲地、謹慎地說道,“你的靈感到底從何而來呢?”
——阿爾巴利諾當然知道他真正想問的問題是什麽:他們不是在談論園丁之前的作品,也不是在談論夏普最後會呈現出的樣貌,更不是在談一個羅馬的女畫家。
他們談論的是阿爾巴利諾背後那灰色的幽靈,對方剛才正親口承認了那幽靈正是他靈感的源頭——是一切的開始,禮拜日園丁的起源之處。
阿爾巴利諾依然面對著赫斯塔爾,但是目光似乎並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看向了更遠的、不可知的方向,他向一側歪了歪頭,好像在沉思似的。
然後他說:“我知道你調查過我,所以你肯定聽說過我母親:她是個外科醫生。”
阿爾巴利諾的母親在醫學上的造詣並沒有他父親那麽出眾,所以相對更少出現在公眾的視線之中。但是依照之前阿爾巴利諾的隻言片語和赫斯塔爾自己的調查,他知道的已經夠多了:那是一位出生在西班牙的、美麗的、富有異國風情的女性,愛上了從美國來的外科醫生,並且為了對方嫁到維斯特蘭,在阿爾巴利諾十七歲那年死於溺水事故。
“她不僅是個外科醫生,”阿爾巴利諾輕聲說道,“她是個‘死亡天使’。”
注:
[1]黑體字來自安徒生的《素琪》。
[2]英國畫家弗雷德裡克·萊頓的《克琳娜,達格爾的寧芙女神》。
[3]法國畫家喬治·德·拉圖爾的《懺悔的抹大拉》。
[4]阿特米西亞:
指阿特米西亞·簡提列斯基,羅馬畫家奧拉齊奧·簡提列斯基的女兒,十七歲時被畫家塔西強奸。為了挽救女兒的名節,奧拉齊奧向法庭提出起訴;當奧拉齊奧在法庭上陳述女兒多次被強奸的事實時,遭到公眾的唾棄和取笑。
22歲時,阿特米西亞在藝術讚助人美第奇的支持下,進入佛羅倫薩藝術學院深造,學習解剖和構圖,成為瓦薩裡創建的藝術學院的第一位女性成員。
[5]死亡天使:有時候這個詞用來指專門謀殺病人的醫生連環殺手。
第45章 墳塋中的狄俄尼索斯 03
“我不明白。”阿爾巴利諾說。
——他們坐在船頭,金色的陽光在水面上碎成了刺目的碎片,湖泊的深處還彌漫著乳白色的霧靄。夏娜·巴克斯坐在那裡,一隻手覆著船槳,臉上掛著一個相當溫和的笑容。
許多年之後,人們也會在阿爾巴利諾本人的臉上看見這樣的笑容,他對著他的同事或者來法醫局鑒傷的受害者們露出這樣的神情,讓他們以為自己是真正被關懷著的。
而夏娜的手指溫柔地撫平她年輕的兒子鬢角卷翹的頭髮——她自己的頭髮是極淺的、順滑的、緞子一般的金色,膚色白皙,呈現出一副西班牙北部人種的顯著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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