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刻,哈代的手機又響來起來。
當一個警探總是很忙碌的——或許對於哈代來說,根本是“忙得心力交瘁”,他的手上畢竟被安排了兩個從未被偵破過的連環殺人案,這是可以理解的。他面目嚴肅地接起了電話,然後在不知道是誰的另一方說話的過程中面目愈加的陰沉。
“事情沒那麽簡單,”他掛掉電話,對在場的幾個人說道,“阿瑪萊特先生,您知道您的那個員工戴維斯也有個女兒嗎?”
“聽說過,好像才八九歲?”赫斯塔爾皺起眉頭來,他其實已經能大略地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情了,“她怎麽了?”
“我們的警員追蹤到了馬克·瓊斯的蹤跡,他沒有在槍擊別人以後就一路慌不擇路逃到墨西哥去。”哈代苦著一張臉,顯然已經預見到了後期令人憔悴的大量工作,“他不知道怎麽找到了戴維斯先生的家——顯然,他衝進了對方家裡,把戴維斯的小女兒綁架了。”
阿爾巴利諾想了想,說:“瓊斯開槍之前,對戴維斯喊道‘你會遭受到我和一樣的損失’……”
“很不幸,”赫斯塔爾冷漠地點點頭,“他表達的顯然是個字面意思上的威脅。”
最後阿爾巴利諾還是盡快趕回了法醫局,他下午班近乎遲到了一個小時,還得忍受湯米喋喋不休的關切。湯米是個熱情的年輕人,實際上,過於熱情了。
“我沒想到你連出去吃個午飯都能遇到這種事件!”湯米叫道,眼睛閃閃發光,“怎麽樣阿爾,你現在還好嗎?事情發生的時候你有沒有很緊張?”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正在幫阿爾巴利諾煮一具無名屍的恥骨聯合,好通過剝離出來的骨質面判斷死者的年齡。實際上這不是湯米的工作,因為體力活一般都是法醫助手乾的,而湯米是個實習法醫。
他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法醫主管認為他是個很有天分的年輕人,希望他早接觸一些凶殺案的解剖工作,如果他隻乾實習生那份活,就只能處理那些意外自然死亡的屍體。所以,當阿爾巴利諾手上有有特點的非自然死亡屍體的話,就會叫湯米來幫忙。
現在湯米面前的是一具剛死不久的屍體,換言之——很新鮮,還沒太腐爛,所以解剖室裡彌漫著一股莫可名狀的肉香,很多實習法醫在剛來工作的時候因為這股味道而吃不下午飯。
湯米乾這事已經很熟練了,但是由於他解剖的屍體數量還沒有達到規定是數目,所以還沒有去考法醫鑒定資格證書,阿爾巴利諾估計他至少得實習到年底。
——當然,正就是因為他是個連法醫資質都沒有的新人,才會對阿爾的遭遇這麽興致勃勃的。
“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麽驚心動魄的,湯米。”阿爾巴利諾哭笑不得地回答,“等你考到資格證以後就就會遇到各式各樣的突發狀況了。”
“不是每個法醫都有機會參加現場勘查的,一般的案子不都讓現場勘察員去就好嘛……我不想一輩子都隻坐在辦公室裡看現場勘查報告啊。”湯米哀嚎道。
他說的也沒錯:法醫現場勘察員負責完成現場勘查報告,而法醫們只需要在辦公室閱讀勘查報告和現場調查報告即可,有些人當了好幾年法醫都沒碰上過必須親自進行現場勘查的特殊事件。
所以湯米看著阿爾巴利諾的目光總是透著一種深深的嫉妒——阿爾巴利諾不禁懷疑,這個年輕人立志成為法醫之前很可能是影視劇看太多了,以為法醫是一種每天出現場、甚至可以踹門抓犯人的工作。
“你還遇到過什麽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這個年輕人蔫巴巴地問道。
阿爾巴利諾向他微微一笑:“有一次我差點在案發現場給死者的妻子接生。”
“我覺得那已經不算是一般的突發事件的范疇了。”他們身後有一個聲音節製地評價道。
湯米差點被忽然出現的聲音嚇得跳起來、把手裡新鮮出鍋的、濕淋淋的恥骨聯合扔出去。阿爾巴利諾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他回頭的時候看見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正站在解剖室門口,用手克制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正往裡面看著,活像如果有人跟他說不能進來他就會退出去一樣。
“您是?”湯米抓緊手裡的止血鉗和恥骨聯合,聲音尖銳。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位律師,”阿爾巴利諾點點頭,然後轉向赫斯塔爾,“赫斯塔爾,這是實習法醫湯米——話說你是怎麽進來的?”
“一樓前台的那位小姐給我指了路,她一聽說我是要來找你就讓我自己進來了。”赫斯塔爾挑起眉來,聲音裡透出了一絲稍微有點不懷好意的刻薄,“她還說——容我引用一下:‘每次來找阿爾的都是不同的女孩子,我沒想到今天是一位男性’。”
湯米沒忍住發出一聲爆笑,阿爾巴利諾瞪了他一眼,這個年輕人縮了一下脖子,繼續去用止血鉗剝恥骨聯合上的軟組織了。
阿爾巴利諾想了想自己要不要花時間解釋一下“不同的女孩子”是怎麽回事,但是仔細想想似乎也沒有什麽好解釋的——因為他確定自己和赫斯塔爾應該不會到那一步,雖然現在事情是發展已經有很多變故了。
他遵從自己的心靈,當然,要是讓那些警察說,“他的心靈”正是執法人員抓不到禮拜日園丁的關鍵。他對自己的每個作品的態度都不同,有的人只是跟他擦肩而過,然後就被他殺了,幾天之後就被展示在了公眾的視野裡;有的人他會默默地跟蹤幾個月——就好像他當初計劃中的理查德·諾曼——然後才決定他們在他的作品中應該處在的位置。
而有一些人,很少的一些人,這十年之間大概只有兩三個:他會跟那些人上床,通常是在酒吧裡混亂的一夜情,他在某個短暫的夜晚用雙手描摹和丈量這些男性和女性的身體。然後他如同所有一夜情對象一般退出對方的生活,在三個月到半年之後殺掉他們,警方至今也沒有把他們和他聯系在一起。
而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最開始在他腦海裡有個鮮明而尖銳的形象,就是他決定在這個世界上安放對方的位置。但當他跟對方進行更多交流之後,他開始懷疑最開始設想的那個位置是否真的適合赫斯塔爾了……他需要更多的接觸,雖然冒險但也有趣。
用一種反諷的措辭來說:因為他是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藝術家。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事情好像又發生了些變故:
不是因為那個叫瓊斯的槍手,阿爾巴利諾對一個崩潰的絕望男人沒有半分興趣,可是——哈代去案發現場做筆錄的時候,赫斯塔爾為了協助調查叫人調出了事發時的攝像頭,那間大辦公室裡攝像頭的視角很好,錄下了事情發生的全過程。
他又看了一遍那錄像,更加確定了:瓊斯向赫斯塔爾開槍的時候對方下意識地做出的那個姿態,左側身體條件反射的向前,左手抬起,似乎是想要遮擋面頰。那看上去多脆弱,多直觀——
當時阿爾巴利諾的腦海裡升起了一個奇異的明悟,他想,這個人其實可能是個左撇子。
這本應該沒什麽,世界上左撇子多得是,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記得在園丁的案發現場,哈代警官質疑為什麽維斯特蘭鋼琴師會把哥哥對弟弟的嫉妒看做一種罪惡,奧爾加當時說“心裡的一個念頭當然不算真的罪行,但是如果理查德·諾曼曾經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呢?一場失敗的暗殺?”
當時他們沒有人往深處想,但是現在阿爾巴利諾意識到這裡有個不太對的點——維斯特蘭鋼琴師喜歡把他的受害者犯下的罪行重演在受害者本人身上,他們的死亡方式必定是他們已經犯下的罪行。
他沒必要大費周章地布置一個案發現場用來表達“嫉妒”這樣一種感情,那不是他的風格,甚至,那不是他的犯罪簽名。
也就是說,對於維斯特蘭鋼琴師那種有極強控制欲的凶手來說,當他把一個受害人打扮成該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這個人確實字面意思上的試圖謀殺自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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