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鋼琴師作案的時候必須謹慎地挑選環境,至少得保證就算是鬧出一些大動靜也能不被人發現。他現在尚且屬於盯梢的階段,等他確定了他的目標每天的行動軌跡,才回最終決定如何下手。
而禮拜日園丁則不同,禮拜日園丁殺人像出門購物,他之所以要殺那些人主要是因為他需要他們的屍體,所以整個過程快而利落,一刀割喉。所以他有的時候甚至會在一個沒人的巷子裡直接截住受害人,襲擊他們、立刻殺害他們;有的時候幾十米之外就有其他行人經過,他和腳下淌血的屍體一起藏身在陰影之中,從未被人發現。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既然阿爾巴利諾堅持要由赫斯塔爾動手,而那個夏普做的事情顯然觸到了赫斯塔爾心中的一些隱痛,所以對方也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但是這就意味著,他們需要為這事做出不少準備工作。
“那有什麽意思呢?”現在,阿爾巴利諾坦蕩地反問道,“你可比那個記者有趣多了。”
赫斯塔爾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怎麽?開始後悔為什麽要答應和我一起完成這件事了?”阿爾巴利諾問道。
“我沒有後悔,因為那也沒有什麽意義,我早料到有一天這樣的事情遲早會發生了。”赫斯塔爾平靜地敘述道。
阿爾巴利諾看著他,盡力使這個目光看上去像是在訴說一個疑問。但是赫斯塔爾看向這個人被車窗外的燈光映亮的面龐,隻感覺到對方顯得沾沾自喜。赫斯塔爾還是想歎氣,而他漸漸地意識到,他想要歎氣的時候內心的感受,似乎更近於回家以後發現家裡沙發被狗撕了的心累主人,而不是因為那種無法撕開對方喉嚨的煩躁。
“你看,”他回答,就好像說出的這個答案能說明一切,“——我依舊沒有殺你。”
所以那遲早會發生:無論是他早已預見到的瘋狂的愛情,還是共同的狩獵,甚至——最後把一切燃燒殆盡的悲劇般的毀滅結局,一切遲早都會發生。赫斯塔爾不知道自己到現在到底還會不會真正下手去殺對方,或者,他早就錯失了所有機會,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有的時候會對自己說,再等一天吧,再等一天他就會做出決定。但是他並沒有)
——而赫斯塔爾在阿爾巴利諾的嘴角窺見了一個晦暗的笑容,所以這個答案或許真的說明了一切。
也就是這一刻,他們看見安東尼·夏普——已經被學校解雇了的生活老師,一個瘦高的、薑黃色頭髮的男人——裹緊身上的大衣,從自己住的小公寓裡走了出來。
他的步伐搖搖晃晃的,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他們透過擋風玻璃看見這個男人上了停在街道邊上的一輛破舊的甲殼蟲汽車,發動車子,慢慢地開遠了。赫斯塔爾直到對方要行駛到街道的盡頭的時候才發動了汽車,遠遠地跟上了對方。
赫斯塔爾工作很忙,所以想要盯梢對方只能盡量挑周末和工作日的晚上,在他這樣高強度地分配自己的是時間的情況下,阿爾巴利諾真的很佩服鋼琴師竟然還能維持三四個月做一起案件的頻率。在之前近半個月的盯梢中,他們發現這個夏普在失業後很少出門——除了雷打不動的酒吧買醉,還有去領救濟金——這是赫斯塔爾觀察了對方這麽長時間之後,他第一次晚上這個點出去。
“我其實知道你為什麽不選那個記者。”阿爾巴利諾在馬達的嘈雜聲中忽然開口,他的竟然能把語氣裝得很善解人意,“倒不完全是因為施海勃尚未犯案,不符合鋼琴師選擇受害人的標準——你只要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一天會釀成大錯。
“真正重要的是,裡奧哈德·施海勃可能會犯或已經犯下的錯誤不會引起鋼琴師內心肆虐的衝動,你沒有向他施暴的欲望……而安東尼·夏普則不是,赫斯塔爾,你與匿名互助會那個叫比利的孩子共情,不是嗎?”
“你除了法醫,現在也要兼職心理醫生了?”赫斯塔爾話語帶刺地反問道。
“你在逃避問題。”阿爾巴利諾懶洋洋地指出。
“那又怎麽樣?”赫斯塔爾冷冰冰地說道,他顯然不怎麽喜歡這個話題——並不奇怪,事關他童年時代的那場悲劇有關的所有內容,他反應的都比較激烈,也就只有談及這些內容的時候,阿爾巴利諾才能輕易撕下他那張冷嘲熱諷的假面,這可能就是他揪著這一點不放的原因。
那是阿爾巴利諾會乾的事情,他雖然在所有人面前顯得如此討人喜歡,但是真實面目就是如此: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別人帶來什麽傷害,那些溫情的、善解人意的舉動只是他在不可避免的社會生活中維持的假面,而現在的肆無忌憚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世界上正有一個人如此了解你的內心,卻從不在意言辭對你內心造成的傷害,這就是現實的悲劇之處。
此時,車子已經行駛過許多挑街道,依然遠遠地綴在夏普的那輛甲殼蟲後面。對方似乎並沒有發現他們,一切都很順利,而正是這種平靜使得靜默的氛圍更為難熬。
顯然,阿爾巴利諾選擇繼續說下去。
“逃避問題說明了很多事情,我猜不僅僅意味著你不願意回憶悲慘的往事。你不是那種永遠無法從往事中走出來的類型,它會使你噩夢纏身,但不會阻止你的腳步,否則你也無非成為今天的自己。”阿爾巴利諾回答,“你與比利共情,但是卻不喜歡比利,對嗎?你甚至厭惡他,你厭惡他的軟弱就好像厭惡當年對一切無能為力的自己。”
赫斯塔爾的嘴唇繃成了一條線,阿爾巴利諾簡直有點懷疑,他會停下車往自己的臉上揍一拳——但是他沒有,因為他顯然不會在跟蹤別人的過程中貿然停車的。
既然他沒有答話,阿爾巴利諾就得以理直氣壯地盯著他,看著這個男人的側臉沉浸在街燈映照的朦朧光輝之下。
赫斯塔爾長得很英俊,但卻並不是那種完全符合大眾標準的英俊,在這樣燈光昏暗的環境裡,就會顯得他眼窩太顯深邃,眉弓有些略高,眼瞼全沉浸在漆黑的陰影之中;再加上他嘴唇略薄,自然就顯得面目冷酷又刻薄。
但他的本質並不如此——在他是維斯特蘭鋼琴師的情況下,他的本質竟然不是如此,那真是一個奇跡。
最後,可能是赫斯塔爾終於厭煩了他的目光,乾脆回答道:“你是從挖掘我不堪的過去中得到了什麽快感,是嗎?”
“並非如此,我和施海勃可不是一個類型。”阿爾巴利諾乾脆地回答,他的笑意聽上去奇異地溫暖,“而是:目前而言,我對你的一切都深深地著迷,無論是你自己尚可接受的部分,還是你深深厭惡的部分。”
“你就是用這種甜言蜜語引誘你那一任又一任的床伴的嗎?”赫斯塔爾顯然一個字也不會信,他硬邦邦地反問道。
“對於床伴來說,你只要顯得溫柔體貼,花錢也足夠大方就可以了,長得足夠帥和活兒好的話當然錦上添花。”阿爾巴利諾眯起眼睛來,聲音有些輕佻地向上挑,“你值得人殫精竭慮,鋼琴師。”
赫斯塔爾冷哼了一聲,並沒有對這句話做出什麽評價。與此同時,他們看見夏普的車在一條街上停了下來,赫斯塔爾緊隨其後,利落地一打方向盤,把車倒進了附近的一條小巷。這樣,坐在車裡,他們還是可以越過巷口的轉角隱隱約約看清楚夏普的一舉一動。
夏普很快下了車,步伐搖晃,不知怎麽顯得怒氣衝衝的。但是這也並不奇怪——這位不光丟了工作,據說還為給自己找個好律師負了一大筆債。最後他雖然沒有因為跟性侵有關的任何罪名而入獄,但是也有一大筆欠款要還,而他身上成立的那部分罪名,基本上意味著他不可能在任何教育機構裡找到工作了。
對安東尼·夏普來說,生活日漸艱難,為了逃避現實而酗酒的日子也令他的神情越來越萎靡了。
他們看在那個人逐級登上路邊一個公寓門前的台階,開始堅持不懈地按門鈴,門鈴沒有什麽反應,他不耐煩地按了好幾遍之後,乾脆開始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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