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說著:“我被襲擊是因為我是一個……呃,你們可以這樣理解:我是一個執法人員,然後一個跟我有過節的罪犯襲擊了我,就只是為了報復我。”
赫斯塔爾簡直嗤之以鼻:那可不是普通的“有過節的罪犯”,因為那個過節主要是因為阿爾巴利諾誘導殺手強尼去綁架了那位“罪犯”,但是令人無奈的是,這個故事要是講出來就真的太瘋狂了。
“……警察們沒抓住他,我猜想現在他還在逍遙法外,”阿爾巴利諾正說著,他到底是怎麽能在這句話裡摻進一個栩栩如生的哽咽的?“我不明白,那個罪犯為什麽要選擇用這樣一種——方式——”這裡有個可疑的、容易被人理解成悲痛欲絕的停頓,“……來對待我。有的時候我會想,他不如直接殺死我,然後一切就會這樣毫無痛苦的結束,但是……”
赫斯塔爾依然記得他的手指在對方的脖頸上收攏的觸感,那樣溫暖,那樣柔軟,他想要殺了對方,想要割開他的脖頸,看著鮮血從傷痕累累的皮膚之下湧出。人的欲望是這樣淺顯而直白,而阿爾巴利諾眼裡那種不滅的笑意永遠會使這種想象失去本來的意義。
那提醒著赫斯塔爾依然深陷對方的陷阱之中,既然如此,殺死對方就沒有意義。那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勝利,只是失敗者掀翻棋盤的一種粗暴方法。
那麽,侵犯他、殺死他的過程也就幾乎失去的原本的美感,一切只不過是阿爾巴利諾注視著在他的蛛網中心掙扎的蝴蝶。
而現在現在這個時刻,阿爾巴利諾正聲情並茂地向其他人描述著他作偽的苦痛和內心本不存在的掙扎。阿爾巴利諾在乎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乎他的傷疤和在乎他被赤身裸體地展示在他的所有同事面前的事實,其實不比他在乎一個露水情人更多。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那精巧的銀舌頭正編織出一個足以令他的觀眾落淚的謊言。
他說:“他把我打碎了——就好像我的一部分永遠離開了我。”
赫斯塔爾心裡簡直想要為這句話發出冷笑,他不認為自己真能拿走阿爾巴利諾的一部分,尤其是與“心”相關的那個部分;他們在醫院裡關於禮拜日園丁的心的討論最終無疾而終,或許他們根本沒法證明文學意義上的那個器官於阿爾巴利諾而言真的存在。
也許,正是阿爾巴利諾緩慢而悲哀的敘述聲在某種方面助長了他的瘋狂,因為接下來赫斯塔爾幹了一件他本不應該去幹的事情——他花幾秒鍾走了個神,低下頭拿出了自己的手機,發了張圖片而阿爾巴利諾。
阿爾巴利諾的手機號碼在上次事故之後已經換過了,因為顯然,鋼琴師在襲擊他之後用他自己的手機給他拍了一大堆照片,布置完案發現場以後就順便把他的手機也帶走了。
從此以後阿爾巴利諾的那張舊手機卡再沒被使用過,哈代他們當然也不能通過手機卡的信號給鋼琴師定位。他們都相信,阿爾巴利諾的那部手機肯定是被鋼琴師扔進了什麽地方的下水道裡——事實確實如此,那手機現在已經在下水道裡了,但是赫斯塔爾在扔掉它之前把裡面的照片拷貝了出來。
這是個挺瘋狂的主意,如他所說,大部分連環殺手都敗在狂妄自大,這也是赫斯塔爾從來不收集死者的紀念品、不重返案發現場的主要原因。於情於理他不應該留下那些照片,因為連WLPD都只有他在現場留下的那些打印紙的掃描件,擁有那些照片原版的人就是維斯特蘭鋼琴師,這是個小孩都會做的邏輯推理。
所以,他把照片拷貝下來之後依然覺得不妥,在之後幾天裡零零散散銷毀了其中大部分文件,徹底銷毀到連警局的技術部門都沒法複原數據的程度。
但是就現在,他的手機裡還留了張照片,那張照片甚至都沒有被維斯特蘭鋼琴師打印出來貼在案發現場的牆上:照片上是躺在地上、緊閉著眼睛的阿爾巴利諾,他的嘴唇和皮膚都沒有什麽血色,頭髮散亂著,大部分都凌亂地堆在額前。
那張照片沒有拍攝到什麽特別隱私的部位,不像是鋼琴師留在現場的那種侮辱性的構圖;照片的取景框底端隻卡在阿爾巴利諾的髖骨上,焦點實際上主要聚焦在阿爾巴利諾的面孔之上;夜間的光影突出了那些鍛煉得益的肌肉優雅的弧度,雨夜裡交錯的、斑駁的陰影,還有那些油畫顏料一般在他的皮膚上抹開的血。
赫斯塔爾在布置現場的時候最終沒有打印出那張照片,他覺得那張照片的構圖似乎暴露出他太多的自我——他有種奇怪的擔心,這種純粹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憂慮感告訴他:奧爾加會看出什麽來的。雖然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但是奧爾加一定會看出來的。
現在,他把那張照片發給了阿爾巴利諾。
不到兩秒鍾之後,所有人都聽見阿爾巴利諾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這位坐在舞台中央的受害者低聲向其他人道歉,拿出手機,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然後赫斯塔爾看見阿爾巴利諾的眼睛微微張大了,那是個有些不可置信的神情,這種表情出現在對方的臉上不算違和,但卻實打實地值得珍惜——他什麽都沒說,也再沒露出其他多余的表情,只是很快把手機放回夾克的口袋裡。
他再次開始講述的時候,簡直冷靜得像是一切並未發生。
但是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因為阿爾巴利諾站了起來,故意在肢體語言上注入了些焦躁的痕跡。他猶猶豫豫地對大家說著:“我很難從這個事故中走出來還因為另外一個原因:因為我知道那個罪犯不希望我忘記。那個罪犯會時時刻刻提醒我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在我的余生中,我都會與他相伴。”
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他說這話的語氣近乎是真誠的,但也只不過是“近乎”而已。
“他留下了一些……無法磨滅的印記。我一直在逃避這個現實,但……那似乎是不公平的,我應該正視最後的那個結果。”阿爾巴利諾低聲說,他甚至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赫斯塔爾看見牙齒陷進嘴唇,把那片柔軟的血肉咬到發白,“我希望我有足夠的勇氣,就能——假設我可以展示——”
阿爾巴利諾在這裡有一個猶猶豫豫的停頓,其他人大概沒想到他會做什麽,所以在他做的時候,人們暴發出一陣詫異的、小小的驚呼。
阿爾巴利諾身上穿著夾克,裡面是一件柔軟的套頭衫,下擺寬松。在這個偽裝得栩栩如生的、猶豫的停頓之後,他就這麽直接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衣服的下擺,把它撩了起來。
——自上個月三十日以來的第一次,赫斯塔爾看見了阿爾巴利諾腹部那一串傷疤。
那些刀痕勾連成的字母可能已經拆線快一個星期了,現下依然是臌脹的、紅通通的。十三刀,一個侮辱性質的詞語,針腳整齊卻看上去依然扭曲,新生的細嫩皮膚因為缺乏紋理而在光照下閃閃發光。
赫斯塔爾永遠記得刀沒入皮膚的觸感,鮮血如何沿著指縫流淌;當阿爾巴利諾的眼睛在劇痛中渙散的時候,那些笑意仿佛終於消退,但是依然固執地停駐在原處。
“這就是他留在我身上的東西。”阿爾巴利諾低聲說道。
注:
[1]本篇標題來自安徒生的一篇童話故事。
[2]布尼爾祈禱文:許多心理互助小組常用的祈禱文,拿“上帝,請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開頭。
第38章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2
等到阿爾巴利諾坐回自己的座位的時候,還有不少人的目光依然黏在他身上。赫斯塔爾熟悉那樣的目光——震驚,憐憫,這種移情正是維斯特蘭鋼琴師最缺少的東西。
他下台之後那位薑黃色頭髮的女士又回到台上,她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顯然阿爾巴利諾不管之前參加了幾次這種會議,都從未上台發言。
那位女士正在台上請下一位來分享自己的故事,赫斯塔爾的手機低低一震,解開屏鎖就看見最新收到的消息彈出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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