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維斯特蘭那年二十四歲。”赫斯塔爾低聲說。
“是的。”阿爾巴利諾臉上的笑容沒有任何改變。
“禮拜日園丁從十年前開始在維斯特蘭作案,今年你三十四了。”赫斯塔爾繼續說。
阿爾巴利諾眨眨眼,聲音聽上去非常輕快:“馬上三十五了,如果你是在算我的年齡的話。”
但是赫斯塔爾顯然並不是在算他的年齡,對方只是注視著他,用目光描摹阿爾巴利諾的鬢角和眉毛,就好像能從中看出什麽問題的答案。但他們都知道不能,就算是最出色的側寫師都尚未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赫斯塔爾說:“我明白了。”
“不,”阿爾巴利諾小聲回答,“你並不明白。”
——他當然並不明白。這是一個犯罪心理學家們常年執著的話題,意即,到底是什麽把一個人變成殺人狂的。要讓赫斯塔爾捫心自問:要是他沒有一個酗酒的父親和早早把他拋在繈褓中離家出走的母親,他會變成現在的他嗎?如果沒有肯塔基的那個教堂,他會走向何處?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永遠也不會得到答案的另外一個問題是,阿爾巴利諾·巴克斯是如何成為現在這樣一個人的。奧爾加·莫洛澤堅持禮拜日園丁是那種從一出生就注定要成為一個連環殺手的人,是那種基因裡就寫著“他是個怪物”的那種家夥。
但是即使是如此,他的家庭有給他造成了什麽樣的影響呢?
就好像阿爾巴利諾本人不願意談起的那場“溺水”——他的母親真的死於一場意外嗎?
赫斯塔爾不知道是否要在這個時候歎氣,他有的時候會覺得,如果他不認識阿爾巴利諾·巴克斯,他的人生會變得簡單許多。但是換句話說……
“你隱藏在完美的理智面具之下已經太久,當你生活在人群之中的時候,無法向他人敘述你真正所想,也不能苛求他們的理解;你的瘋狂大部分時候被束縛在規則的表皮之下,以至於讓我窺探到了你假面下搖搖欲墜之處。”
阿爾巴利諾願意把它稱之為——正如柏拉圖所說——“神聖的迷狂”。
“你在想什麽?”阿爾巴利諾問,他的聲音又低得像是一聲氣音了,他喉音的低沉之處令人聯想到黑夜的洞穴中震蕩著的海潮,“你今天是為什麽而來的,赫斯塔爾?”
赫斯塔爾朝他挑了挑嘴角,那近乎是一個笑容。
“重返案發現場,”維斯特蘭鋼琴師說道,“我是來檢查我的作品的。”
“很漫長的一天?”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法醫主管問。
“太過漫長了,從理查德·諾曼的案子開始,我們幾乎就沒有休息過。”哈代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方向盤。他現在還得回去加班,殺手強尼的案子結案的程序還沒走完呢,為什麽世界上有那麽多報告要寫啊。“上帝啊,我女兒都快要不認識我了,這就算是對維斯特蘭市來說也太過頭了吧。”
法醫主管也疲憊地笑了笑,他的首席法醫官身上三天兩頭地出事,就跟個厄運磁鐵一樣,顯然也讓他不好過:“連環殺手們的活躍期——最近禮拜日園丁和維斯特蘭鋼琴師犯得案子真是多得不正常了。”
“我懷疑他們在攀比,”哈代搖搖頭,瞪著乾澀的眼睛看著前面的紅綠燈,該死的紅燈還是亮著,“奧爾加跟我說他們兩個注意到對方的時候我就該意識到了——他們恐怕正在進行什麽殺人競賽呢。”
法醫主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不抱任何希望的語氣問:“這事最後會怎麽收場?”
“也許,他們兩個會殺了對方,這再好不過。”哈代胡亂猜測道,“又或者,他們聯手搞出個什麽見鬼的大屠殺來……不,我不知道這件事能怎麽收場,我只希望它立刻停止。”
赫斯塔爾的手終於摸到阿爾巴利諾的襯衫下面去了。
這個人從來不肯穿層層疊疊的衣服,讓他打領帶就快等於要他的命。這件襯衫下面什麽都沒有,只有纏繞在腹部的繃帶,而這,確實相當令人心猿意馬。
沿著繃帶的邊緣,赫斯塔爾能摸到結痂的傷口,刀刺入的深度順著持刀的力道由淺入深,拔刀的時候由於刀尖上挑的動作留下一個小小的皮瓣——作為法醫的阿爾巴利諾應該對這種形態的刀傷十分熟悉——這些沒被包扎起來的傷口最深的部分被零星地縫了針,近乎無畏地坦露著。
赫斯塔爾的指尖擦過許多道結痂,他依然記得這些傷口如同鮮紅的網一樣環繞著對方的皮膚的樣子;但現在它們只是在他的掌心地下,粗糙,堅硬,讓一個有點強迫症的人特別想用指尖摳掉其中的一部分,讓下面剛剛愈合的鮮紅皮肉露出來。
阿爾巴利諾的手放松地搭在沙發的絨布布面上,對一個面對著變態殺人狂的人來說,這個動作太過放松了。他打量對方的眼神令人聯想到那種好奇的動物,會毫無戒心地衝上公路,在粉身碎骨之前都不知道死期將至。
當他露出這樣的表情的時候,不禁讓他人產生懷疑:即便有人真的會去掉那些結痂,甚至再一次讓他的血流出來,他都不會表示反對。
赫斯塔爾懷疑,這只是迷惑人的假面,但卻也相當引人入勝。
他只能皺著眉頭,手指掐著那些皮肉,把對方推到了沙發扶手上。
阿爾巴利諾倒下去的時候都沒試圖掙扎一下——他就真的這麽懶洋洋地躺下去了,一隻手撐在沙發上,雙腿不舒服地掛在沙發的邊緣。赫斯塔爾聽見他笨拙地試圖甩掉自己的鞋的時候發出的不成功的碰撞聲。
然後,阿爾巴利諾說:“我們確實到了這個階段了?”
“什麽?”
“彬彬有禮地吃好多頓飯,深入地了解了對方和對方的家庭,最後到了可以躺在一個醜得要死但是挺軟的波點沙發上說話的階段——戀愛的正常流程,對嗎?”阿爾巴利諾努了一下嘴,他這樣成功地把自己的鞋甩掉了,赫斯塔爾聽見皮鞋砸在地上沉重的邦的一聲。
“你管這個叫戀愛嗎?”赫斯塔爾問道,作為一個律師,他覺得對方得出結論的方式有點沒有邏輯。
“它可以是。比如一者是刁蠻任性的西班牙小公主,隻想跟沒有心的人玩遊戲;而另一者是自卑脆弱的小侏儒,收到一朵美麗的白玫瑰就認為這是愛情。”阿爾巴利諾哈了一聲,“以某種標準來說,這算是個愛情故事了。”
“我覺得你在嘲弄你自己。”赫斯塔爾指出。
“至少自嘲也算是一種美德,”阿爾巴利諾笑眯眯、懶洋洋地回答,“我覺得比嘲弄自己的每一個受害者的那種殺人狂要幽默多了,對吧?”
赫斯塔爾只能對此報以冷哼。
盡管如此,赫斯塔爾的手還是沒從阿爾巴利諾的襯衫下面抽出來,這個法醫在襯衫下面藏著鍛煉精實的肌肉,當然如此:就看看他把托馬斯·諾曼倒懸在水裡的時候的那個工作量吧。
赫斯塔爾一路往上摸過去,手指追逐著那些刀痕就好像摸索樹葉的脈絡。他最後觸到了對方的乳尖,猶豫了幾秒鍾,然後伸手輕輕地揉了一下。
阿爾巴利諾低低地嘶了一聲。
“我猜你對你的犯罪現場還是挺滿意的,”阿爾巴利諾說道,聲音刻意壓得更低沉了些,“我知道你的腦子裡在轉著什麽念頭呢——直接說出來吧。”
赫斯塔爾注視著阿爾巴利諾,那雙綠色眼睛,不知怎的令人聯想到毒蛇斑斕的蛇皮。
“我想再上你一次。”他說。
注:
[1]阿爾巴利諾舉的那個例子是王爾德的《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那是個鬼的愛情故事啊!
第36章 蛇 04
阿爾巴利諾的神情似乎有些驚訝,雖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他是真的感到訝異還是隨便偽裝出了一個這樣的神情。他似乎深思熟慮了幾秒,然後忽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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