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事情會這樣過去的,這裡可是維斯特蘭,什麽奇怪的凶案都曾發生過,站在這個角度上來講,一個辯護律師在成功結案的第二天殺了自己的委托人不算是什麽大事。
——只不過是問詢和躲避記者的騷擾,還有應付那些把阿瑪萊特的辦公室翻了個底朝天的罪證實驗室勘查員,最開始律所的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
但是到了五月中旬,《維斯特蘭每日新聞》上刊出了一篇新的報道,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有關人士”信誓旦旦地向報社記者指出,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就是維斯特蘭鋼琴師。
或者用一種更加直觀的語言描述這件事對律所的影響:A&H律所的合夥人不止謀殺過一個事務所的客戶。
如果說這篇報道出來之前,律所的生意還只是稍受影響的話,這篇報道出來之後律所簡直門可羅雀。少有的幾個客戶在來律所的時候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辦公室裡的所有人,好像他們中間隨時會有人跳出來、把客戶用鋼琴弦、釣線或者隨便什麽東西掛在天花板上一樣。
艾瑪去霍姆斯的辦公室送文件的時候看見這位胖胖的好好先生坐在氣派的辦公桌後面借啤酒澆愁。“他是我的大學同學!”有一次,霍姆斯這樣崩潰地對艾瑪喊道,“他這十年間可能殺了好幾十個人!他怎麽他媽的不殺我?!”
這真是個好問題,艾瑪也沒法回答。又過了幾個星期,街角的咖啡店已經開始流傳“阿瑪萊特殺人之後把屍體砌在了辦公室的牆裡”的奇怪傳聞,還有些人信誓旦旦地說只要在律所加班到午夜之後,就能聽見從通風管裡不斷傳來淒慘的哭嚎聲。
這兩個傳言有很大可能性都不是真的,唯一真實的是律所越來越高的離職率,這個維斯特蘭最好的律所之一正以一種旁人無法想象的速度往某條深淵裡狂奔,而坐在同一條船上的人沒一個知道應該怎麽應付這件事:畢竟之前也沒有律所因為合夥人之一疑似變態殺人狂而關門大吉的例子。
艾瑪也在試圖找新工作,她是名校法學院畢業的學生,執業資格也已經考下來,還有大律所的工作經驗,按理說本應一帆風順——但是還是說,她是一個疑似變態殺人狂的律師助理。
她曾接到過某家律所的面試邀請,律所的規模並不大,面試官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等她敘述完自己的工作經驗,面試官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之前的上司會讓你去清理地板上的血跡嗎?”
這並不是全部,她還在下班之後被那個有著古怪的歐洲口音、缺了一根小指的記者堵在過停車場,那個記者這個時候還沒有離開維斯特蘭,直到一隻被開膛破肚的羊被掛在他家的三角鋼琴上。那個時候,這個對他的未來一無所知的記者擋在艾瑪的車門前面,眼裡全是閃閃發光的求知欲。
“我聽說維斯特蘭鋼琴師是個性變態。”他單刀直入地問道,“所以我想知道,他會跟他的助理上床嗎?”
艾瑪把手中的提包扔在了這個記者的臉上。
艾瑪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一時間感覺到自己有點像站在高速路中間、被汽車的遠光燈晃到呆住了的小動物,逃不掉下一秒被汽車撞飛的命運。
映入她眼中的首先是一身暗藍色的西裝,潔白而一絲不苟的法式襯衫袖口,袖扣是一顆並不起眼的、顏色發灰的藍玉髓。那個人在她對面坐下,順手整理了一下襯衫的袖扣,姿勢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顯然就算是逃亡在外也沒有改變自己一絲不苟的穿衣風格,艾瑪把目光向上移到他的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原諒普通人對在逃連環殺人狂的好奇心吧——阿瑪萊特先生看上去比在維斯特蘭的時候更瘦而結實了一些,面龐上本就尖銳的棱角仿佛更加突出;他略長的頭髮束在腦後,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仿佛想要以此掩蓋過於銳利的目光。
總的來說,他第一眼看上去不太像是個律師,但是他身上那種獨屬於捕獵者的氣質卻愈加出眾,以至於艾瑪稍微感覺到有些毛骨悚然。曾有很多人問過艾瑪,“你和一個殺人犯相處了那麽長時間,你有沒有發現他與常人有什麽不同呢?”,艾瑪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但是她知道有的,赫斯塔爾·阿瑪萊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她之前從不知道那種特殊的氣質來自於何處,而她現在已經有了答案。
“好久不見,阿瑪萊特先生。”艾瑪低聲說,她想不到更合適的寒暄,一般人也不會有和越獄的殺人犯寒暄的機會。於是她在咖啡店笑容甜美的服務員來點單的時候保持了可敬的沉默,微微低著頭,眼睛依然好奇而小心地到處亂瞄。
然後在阿瑪萊特把菜單遞還給服務生的時候,艾瑪捕捉到了阿瑪萊特手指上的一點金屬閃光——幾秒鍾之後她才意識到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無名指上帶著一枚銀色的指環,指環的中央有某種下陷的紋飾,但是艾瑪離太遠了看不清楚。
幾秒鍾之內艾瑪的腦內閃過了“這到底是真正的婚戒還是某種掩人耳目的手段”等等一系列沒頭沒尾的想法,然後為自己竟然產生了這種想法而感覺到哭笑不得。她在A&H律師事務所的時候從不覺得自己的上司會結婚的類型,而她此刻心中竟閃過這樣的想法。
阿瑪萊特先生可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是對方什麽也沒有說,如同往日一般從不喜歡談起自己的私生活。阿瑪萊特看向她,坦白地說道:“我以為你不會來。”
“實際上一般人都不會來。”艾瑪實話實說道,並且為自己真的敢實話實話而感覺到驚訝。
阿瑪萊特短促地點了點頭,以艾瑪對對方的了解,這是讓她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她需要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會做出與旁人不同的選擇,不得不說她確實太了解自己的前任上司了。
她想了想,然後謹慎地措辭道:“一般人會在第一瞬間懷疑這是個陷阱,你的目的是把我叫到一個地方……然後殺人滅口什麽的。但是我認為不會,我研究了之前的那些案例,無論你是不是維斯特蘭鋼琴師,我都不是你會選擇的那種目標。況且我之前只是你的助理,不知道任何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你沒必要多此一舉地殺我滅口。”
阿瑪萊特顯然是讚許地點點頭,然後順口說道:“我確實是維斯特蘭鋼琴師。”
……那你還真是一開口就承認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艾瑪握著咖啡杯的手腕一震,杯子底部和桌面碰撞出一聲脆響,她乾澀地吞咽了一口,繼續說:“既然你的目的不是殺我,那就可能是真的要給我提供一個工作機會。雖然這麽說確實很匪夷所思……但是,這樣可以確定你對我沒有惡意,就算是我最後選擇不接受你提供的工作機會,至少也可以聽你說說具體內容。”
阿瑪萊特掃了她一眼,臉上似乎露出了點微妙的笑意。他問:“那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工作,我就打算把你殺人滅口怎麽辦?”
“要是我不為你工作我就得死,那你直接綁架我不就好了,幹嘛還要給我寫信?”艾瑪反問道。
“很有道理。”阿瑪萊特慢吞吞地點點頭,臉上那一絲笑容似乎還是沒有消散——然後艾瑪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有關於“殺人滅口”那段可能是句奇怪的玩笑話。
而,阿瑪萊特可能說了句玩笑話,這個事實可能比阿瑪萊特是維斯特蘭鋼琴師更加嚇人。
也就是這一刻,艾瑪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此刻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她任何見到的時候都要更加放松。她的記憶深處依然有當年在A&H律師事務所那位阿瑪萊特先生的形象:永遠緊繃,永遠在工作狀態,露出的每個笑容都是嘲諷的冷笑,令人膽戰心驚。
不知道怎麽,現在這個認知讓艾瑪忽然放松了不少。
“所以,”她現在終於能順暢地說出自己的疑問,“這到底是份什麽工作?”
“和過去你在A&H律所的工作差不多,”阿瑪萊特平靜地說道,“我現在正在為某個組織工作,他們需要一些熟悉判例法系的律師做他們的法律顧問,而在這個組織裡,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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