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她在展開信紙的一瞬間就愣住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看信中寫的是什麽,只是緊緊地盯著抬頭的那幾行字——“艾瑪·格蘭特小姐”,那上面中規中矩地這樣開頭——而這字體是如此熟悉,她曾經每天經手過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那麽多文件,這位律師就把這樣的字體批注在文件的邊角上,遣詞造句中規中矩,但是艾瑪卻總能從中琢磨出一種尖刻的味道。
現在,一模一樣的字體就出現在這張信紙上,寫著她的名字。
這是一封來自於維斯特蘭鋼琴師的信。
格蘭特女士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她失業了——她本來當然是不應該失業的。
艾瑪在大學畢業後成功進入了A&H律師事務所工作,這是全維斯特蘭最大的律所之一,而且她還是律所合夥人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本人的律師助理;工作期間,她以極其優秀的成績考上斯坦福法學院……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可以在碩士讀完的時候考完律師執業資格,然後成為獨立執業的正式律師。
一切看上去都這麽美好,她順利地從法學院畢業、順利地考下了執業資格,就在她準備為阿瑪萊特先生招一個新助理、交接一下手上的工作的時候,阿瑪萊特先生被捕了。
阿瑪萊特先生是以一種足以被載入執業律師史冊的方式被捕的——艾瑪會永遠記得消息傳來的那個下午,2017年5月5日,律所裡的大部分人還因為昨夜的慶祝酒會而處於糟糕的偏頭痛之中,如血般紅的夕陽光輝從窗口灌進來,看著就叫人心裡發慌。
霍姆斯先生首先接了一個電話,然後他臉上那種放松的、休憩一般的神情就慢慢凝固了,幾秒鍾之後他大聲喊了一句“什麽”,聲音大到整個辦公室的人都驚訝地看過來。
日後艾瑪會知道那通電話裡講的是什麽的,日後那通電話的內容成了報紙上黑色的大字標題,變成了大街小巷人們口中最熱門的新聞之一——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帶著一把左輪手槍去了卡巴·斯特萊德下榻的酒店,然後用那把槍對著他的頭開了三槍。
霍姆斯慢慢地、慢慢地放下電話聽筒,表情可以算得上是呆若木雞。當時艾瑪就站在他的近旁,她聽見這個人嘴裡發出難以置信的嘀咕聲,尾音亂顫,簡直稱得上狼狽。
“他……”霍姆斯先生喃喃自語道,“他他媽殺了一個委托人。”
日後,艾瑪也會知道,這甚至可能並不是阿瑪萊特先生殺的第一個委托人:如果他真的是維斯特蘭鋼琴師,那麽確實有好幾個死者是他們律所的客戶,那幾個人甚至不僅只是阿瑪萊特先生的客戶,還包括其他至少三個律師的客戶……但是當律所的合夥人之一一本正經地對你說“我想看看你最近負責的案子的卷宗”的時候,你怎麽會知道他是要了解你近期的工作還是謀殺你的客戶呢?
甚至,死者裡還有幾個是他們最大的競爭對手的重要客戶,這幾個家夥死掉的時候,這些花邊新聞還曾被霍姆斯拿出來在辦公室裡講一講。
在霍姆斯放下電話的那一刻,他肯定沒有想那麽多。那個時候的艾瑪也只是因為自己的老板的忽然失態而一頭霧水,甚至沒想到這事會跟阿瑪萊特先生有關。
她也不會知道,這個時候距離她失業還有十三個月零五天。
艾瑪坐立不安地坐在風格優雅的鐵藝圓桌邊上,玻璃桌面上擺著她為自己點的咖啡,她的喉嚨乾燥,但是卻什麽也喝不下去。
現在的艾瑪看上去完全像是個隨處可見的旅行者——想象這樣的場面:一個衣著優雅的金發職業女性坐在咖啡店搭在路邊的五彩遮陽傘下面,腳下是有幾個世紀歷史的細石子路,無數遊人從她身邊走過,個個臉上都是輕松愉快的笑容。從艾瑪坐著的地方往街道前方望去,可以看見埃菲爾鐵塔在一片蔚藍的天幕之下散發出閃耀的金屬光澤。
沒錯,現在是艾瑪收到那封神秘來信之後的第四天,她人正在巴黎,坐在歷史悠久的咖啡店門口等著一個殺人狂來給她進行面試,而且每一刻鍾都得懷疑一次自己是不是瘋了。
那封來信的內容如同阿瑪萊特先生曾寫在文件邊角的那些批準一樣言簡意賅,信上寫道:“艾瑪·格蘭特小姐,我恰巧聽說你最近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如果你依然對你在A&H律師事務所負責的案件類型感興趣的話,我這裡有一個合適的崗位。如果你下周有空,我希望和你面談。”
艾瑪看完這封信之後一分鍾之內大腦都是空白的……面談?!寫信的真的是一個正被FBI通緝的逃犯嗎?阿瑪萊特似乎對她的近況了如指掌,這想起來真是令人感覺到毛骨悚然。還有,什麽叫“你在A&H律師事務所負責的案件類型”?人人都知道這個律所就是幫黑幫分子打官司的。
但是或許她並不是真的做夢,因為信封裡還放了一本精美的咖啡店宣傳冊,冊子的封面上用同樣的筆跡寫了時間地點,另附一張機票,降落地點是巴黎夏爾·戴高樂國際機場。
她現在人已經坐在巴黎夏天暖融融的陽光之下,依然感覺到如夢似幻。別人絕對會向她指出,收到了殺人犯的邀約還會去赴約的家夥是個瘋子,而艾瑪也確實做了一晚上被殺人分屍的噩夢……現在,之前那份宣傳冊上寫的時間就快要到了,艾瑪不斷低頭去看自己的腕表,當指針跳到三點整的時候,她忍不住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同一時間,一隻手拉開了她對面的那把椅子。
“下午好,艾瑪。”
那個她非常熟悉的聲音說道。
艾瑪的失業可以說是在意料之中。
在赫斯塔爾·阿瑪萊特被捕之後,A&H律所的大部分人都度過了一段相當糟糕的日子,甚至律所本身也很快改名叫“霍姆斯律師事務所”了,雖然這個律所經常給各種殺人犯做無罪辯護,但是他們真的不需要把一個殺人犯的名字放在招牌上。
在最初的幾個月,也就是阿瑪萊特先生的案子還沒有開庭的時候,作為除霍姆斯之外和阿瑪萊特接觸最為密切的人,艾瑪受到過好幾次警方的詢問。她每次不得不從工作崗位上離開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到不少同事的視線就黏在她的後背上,竊竊私語如同小時候所懼怕的那種藏在床底下的影子一般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蠕動。
因為所有人都會好奇:一個人成為殺人犯之前到底有沒有征兆呢?他是否與別人不同,是更加殘暴還是更加瘋狂?他曾泄露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就如同小說的伏筆一樣,在真相被揭露的時候令人感覺到毛骨悚然?
顯然,他們認為艾瑪會是那個知情人,因為她是阿瑪萊特的律師助理,他們一天快有十個小時共處一室,艾瑪理應對他心中的黑暗念頭心知肚明。
她理應知道對方的詭異之處,讀懂藏在人類表皮之下的黑暗色調;他們是跟殺人犯打交道的律師,她聞到那種氣息的時候就應該知道真相。
甚至就連負責此案的警官可能也這樣認為。負責這起未遂的謀殺的是WLPD的巴特·哈代警官,艾瑪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的目光更加疲憊。她曾很多次對著這位警官說“不,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想要殺斯特萊德先生”或“不,他什麽都沒跟我說過”之類的話,然後對方慢慢地點頭,好像正把千言萬語藏在心底。
艾瑪也有另外一個答案哽在喉嚨裡,並沒有說出口。
她沒法說自己看見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的心裡藏著什麽東西,在跟越來越多的亡命之徒打交道之後,她心裡的念頭愈發清晰。她不能把這話說出口,因為直到真相大白之前,她都不知道那東西到底是什麽。
那就好像是你走過墓地,墓地裡的蕁麻就在你的衣角留下被尖刺刮破的痕跡,你在黑夜裡穿梭,黑夜就在你的頭髮下面留下沒法驅散的影子。他身上的某種氣質指向一個可怕的來源,而艾瑪本人並不知道來源在何處。
她也不在乎那來源在何處,她在乎的是A&H律師事務所能給她最富有挑戰性的案子和最激動人心的庭審現場,除此之外,她當然禮貌地學會不去探究別人的隱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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