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巴利諾記得他皺著眉頭對著詞典惡補德語法律術語的時刻——那還說得通,畢竟他後來也確實幹了一份相關的工作。但是他之前對西班牙語的焦慮其實著實沒什麽必要,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在西班牙久留,阿爾巴利諾的西班牙語水平很好,足以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實際上就算是赫斯塔爾根本不會說西班牙語都不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什麽影響。
但是赫斯塔爾顯然並不那麽想,就好像此刻坐在一匹馬的馬背上的赫斯塔爾顯然也不會那麽想一樣。在他皺起眉頭的時刻,就好像想要把他身邊的一切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下,要不然某種不知名的東西就會忽然冒出來要了他的命一樣。
阿爾巴利諾一向知道他的強迫症傾向——體現在對方一絲不苟的服裝、辦公桌上被整整齊齊和桌面呈一道平行線的文件,還有他過去在維斯特蘭的那間公寓上面。在那之前,阿爾巴利諾從沒見過那麽缺乏生活氣息的公寓,就好像房子的主人打算立刻開始逃亡一樣。
赫斯塔爾有的時候確實會給阿爾巴利諾那種感覺:他一直在逃亡,從未安定下來。船上的水手們確實會在食蓮人的故鄉流連忘返,但是需知,食蓮人的故鄉也並不是他自己的故鄉。
或許在某個短暫的時刻——就好像他們躺在多瑙河中的那支小船裡的時刻一樣——他會感受到溫暖,感覺到安全,但是等到這短暫而珍貴的時刻過去,這感覺又如流水一般消逝了。他靈魂中的某種不安定感依然折磨著他的內心,那種東西促使著他去武裝自己,促使著他帶上鐵面具:這是唯一解決問題的途徑。
阿爾巴利諾伸出一隻手去抓著馬轡頭,牽著這匹顯然不怎麽開心被他牽的馬,沿著一條小徑慢慢地走著。在起初,原野中還能看出被城堡裡的仆人們精心打理過的痕跡,看向古堡的方向還能看見一點樹籬迷宮和被修建成鳥兒樣式的灌木的邊角,但是這些很快也都漸次消失在坡度緩和的山丘的盡頭。
沿著這條小徑可以從那座城堡一直走到河畔,阿爾巴利諾已經能看見多瑙河在他們目力可見的地面盡頭閃爍著粼粼的波光,就好像一地被打碎的玻璃。
他們能看見原野中散落著一些古代的遺跡:可能是這座城堡還輝煌的時期花園的一部分,但是到了現在,已經很難看出那些倒塌的建築物、那些風化的雕塑之前曾是什麽樣子。被打理整齊的草坪逐漸被瘋長的野草替代,他們已經走到了連城堡裡的園丁也鞭長莫及的地方。
草叢深處有什麽東西塌陷了,像是一個長條形的大坑,他們從旁邊路過的時候,還能隱約看見裡面磚砌的痕跡。那或許是從城堡裡延伸出來的密道:古代的領主們總喜歡在自己的城堡下面修那種東西,它或許通向某個遠離城堡的、隱秘的出口,但是現在已經全然從穹頂坍塌了,早就看不出之前通向哪裡。
“城堡裡肯定還有別的密道,”阿爾巴利諾看著地上的那個大坑,順口感歎道,“感覺這像是摩根斯特恩給她男朋友安排的冒險活動之一。”
但是赫斯塔爾並沒有搭他的茬,或者說,他的眉頭也沒有怎麽松開,就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道高數難題一樣。阿爾巴利諾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開口了。
“赫斯塔爾,”他說,“你確實很清楚這只是一匹馬,對吧?”
赫斯塔爾投給他一個大概意味著“你到底在說什麽蠢話”的目光。
阿爾巴利諾聳了聳肩膀:“我的意思是,它只是一匹馬,不會忽然爆炸,也不會忽然跳起來逮捕我們——換句話說,就算是當你在一匹馬上且確實不知道應該怎麽騎馬的時候,也還有我牽著它呢。”
他停頓了一下,稍微歎了口氣:在這種時候,阿爾巴利諾竟然真的能顯得挺善解人意的,就好像是某種動物精妙絕倫的偽裝色一樣。
然後他說:“你是安全的。”
這樣,連赫斯塔爾也有點想要歎氣了——因為顯而易見,他們不再是在談論“一匹馬”了。
赫斯塔爾語氣平淡地回答:“我們如何定義‘安全’呢?僅僅是因為此刻的你抓著馬的轡頭嗎?我們都知道,你是不可以一直牽著它的。”
“抱歉,但是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指‘我有一天會離開’還是指‘我有一天會死’?”
“感情上,我當然希望這兩件事都不要發生。”赫斯塔爾終於把那口氣歎出來了,這聽上去像是他少有的坦誠時刻。
“這句話聽上去後面好像應該還有個‘但是’,”阿爾巴利諾指出,“讓我猜猜吧,但是‘理智上’,你必須時時刻刻為我松開這匹馬做準備,雖然現在看上去我依舊不會松開它,馬兒自己也不會忽然發瘋地奔跑起來,但是你心中必須有那麽一個非常悲觀主義的部分時時刻刻為此做準備——因為之前的四十年你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而你堅信這是讓你繼續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
赫斯塔爾又歎了一口氣,他沉沉地說:“阿爾巴利諾。”
他叫阿爾巴利諾的名字的時候總有點暗示這段對話到此為止的意思,但阿爾巴利諾不那麽打算。他當然知道赫斯塔爾較為悲觀的那一面存在——因此他給了對方那種左輪手槍,就好像有的人不簽婚前協議就不會結婚一樣,他們總是在結婚之前就開始設想有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離婚場景了。
阿爾巴利諾想了想,然後讓馬匹停了下來。
赫斯塔爾還沒問對方打算幹什麽,阿爾巴利諾就繞到馬的側後方,矯健地跳上了馬背,動作足以讓最出色的騎手也自慚形穢。那匹小母馬本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遭馱著兩個成年男性的罪,但是它真的很溫順,所以現在只是不爽地低低嘶鳴了一聲。
赫斯塔爾本來在馬背上好好的,這樣一來就真的很擠了,更不要說阿爾巴利諾還半環住他的腰,雙手試圖越過他去抓韁繩。赫斯塔爾皺了皺眉頭,說:“阿爾巴利諾——”
阿爾巴利諾從他身後直接握住了他拉著韁繩的手指。
他們沉默了一下,就好像阿爾巴利諾那雙手上的溫度暫時把赫斯塔爾想要說的話吞掉了一眼。片刻之後,阿爾巴利諾才開口道:“我不會承諾任何我做不到的事情。”
“這意味著你幾乎不可能承諾任何事情。”赫斯塔爾指出。
“關於那把槍的諾言,我至少可以履行——對此我已經下定了決心。”阿爾巴利諾在他身後低聲說道,呼出的溫暖的氣息慢慢地撲在他的脖子上面,“除此之外,我沒有什麽可以承諾的,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對你本身有一些信心。還記得那個童話嗎?人世間的東西會逝去和被遺忘,但至美的東西會照著後世。”
在這地方說這話是合適的,他們依然還可以看見那些被雨水侵蝕到看不出原貌的雕塑,那些已經倒掉的建築物和地道。這地方也曾經有過自己的一段輝煌,但是到了現在,已經很難追溯它最開始的模樣。
片刻之後,赫斯塔爾輕輕地哼笑了一聲,但是阿爾巴利諾依然能聽出來,他聲音中緊繃的某個部分松弛了。他說:“你現在只能靠童話裡的東西安慰我了?”
阿爾巴利諾知道自己不必要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他只是用腳跟輕輕地踢了踢馬兒的腹部,催動它繼續走起來,這樣他們可以向著河流泛起輝光的那個方向走去。他的手依然攏著赫斯塔爾握著韁繩的手指,而他自己則靠得離對方更近了一些,這樣,他的嘴唇可以碰上赫斯塔爾後頸上裸露出來的那一小片皮膚。
“我的素琪。”當阿爾巴利諾的嘴唇碰到那片溫暖的皮膚的時候,他虔誠地悄聲說道。
第140章 梅爾克韻事 05
赫斯塔爾在這雙嘴唇上依然嘗到了笑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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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斯塔爾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恰好趕上管家維斯把餐車留在臥室門口。
前一天吃晚餐之前赫斯塔爾告訴維斯,第二天把一日三餐都送到臥室門口,維斯看上去稍微有些驚訝,但是也沒問為什麽——話又說出來,這座城堡曾經租給過那麽多權貴和明星,維斯應該早就知道不應該去探聽客人們各種奇怪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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