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陽光和晨霧一起籠罩著他,把森林沐浴在一片壯麗的金紅色之中,空氣中彌散著某種泥土醇厚的香氣,那意味著生命。活著。某幾秒鍾,他的喉嚨發緊,幾乎被因這樣的景色而產生的感情哽住了,然後——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會選擇不動。”他身後有個聲音懶洋洋地說。
麥卡德猛然踉蹌著轉過身,看見身後阿爾巴利諾端著一把雙筒獵槍,好整以暇地注視著他,就好像這事對殺人狂來說和一場下午茶一樣稀松平常。
他或許真的不太驚訝,因為每個試圖了解拉瓦薩·麥卡德的人都應該知道他絕對會試圖逃跑,這只是個或早或晚的問題而已。
麥卡德注視著那把槍的槍口,還有對方在陽光之下呈現出一種新鮮的翠綠色的眼睛,平靜地說:“殺了我吧。”
(某幾個瞬間,在一些黑暗而無聲的日子裡,他們確實渴望安眠。因為睡和死是最親密的兄弟,而死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他們化為塵土的過程沒有高尚與卑鄙之分,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悲傷和憂愁都夢一般消散了)
“那樣確實能免除某些麻煩。”阿爾巴利諾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然後回答道,“但是如果那樣,我就不得不拿奧爾加·莫洛澤代替你的位置,然後赫斯塔爾會因為這個選擇而大發雷霆的。”
“你不會真的選擇奧爾加來代替我的。”麥卡德平靜地向他指出。對方說出這種話可能只是個威脅,總的來說,如果奧爾加的屍體出現在禮拜日園丁的作品裡,只不過是對所謂“完整性”的一種破壞。
“你可以用很長時間來思考著是不是個威脅。”阿爾巴利諾好脾氣地回答道。
然後,他毫無憐憫地砰地開了一槍,準確地擊中了麥卡德的大腿。
——於是鮮血飛濺出來,看上去比已經逐漸褪成紅色的樹葉的色彩更紅。那好像是刺入皮肉的灼熱的釘子,當拉瓦薩·麥卡德因為突如其來地襲擊了他的那陣疼痛而跪倒的時候,阿爾巴利諾臉上依然掛著那個毫不動搖的笑容。
正是那個表情訴說了一切: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或許會殺死他,但是禮拜日園丁是不會的,他們依然正靜待某件事情的發生。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一般來說,或許不幸更多一些——在那次槍擊事件之後,麥卡德確實還活著。
那把獵槍不知道是從哪弄來的老舊槍支,殺傷力頗為有限,甚至沒能在麥卡德腿上留下一個洞穿的傷口……從這個角度來講,阿爾巴利諾很可能是故意的。他腿上的傷口在緩慢地愈合,而阿爾巴利諾似乎是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來地下室的頻率更多了一些。
有的時候他會在地下室畫一些鉛筆草稿,麥卡德看不清楚畫面上的內容,但是猜測圖中估計會有許多屍體……其中還包括他的那一具。
到了這個時候,麥卡德近乎覺得自己對隨時可能到來的那個未來已經心平氣和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有一天麥卡德忽然問道:“你怎麽處理的我的手?”
“手”——他提到這個詞的時候估計比百分之八十肢體傷殘的人更加冷靜,奧爾加·莫洛澤還得在那百分之二十裡佔一個名額。不管怎麽說,當你的你的目標定成“用某種方法弄死禮拜日園丁”的時候,失去一隻手或者一隻腳就應該已經在你的計劃之中了。
“我把它放在了法院的勝利女神雕像下面。”阿爾巴利諾頭也不抬地回答道,鉛筆依然發出連綿不斷地沙沙聲,如果不考慮他們之間是罪犯和綁架案受害人的關系,這場面簡直是閑適的。
麥卡德想了想,然後嗤了一聲:“你不覺得這個類比有些太簡單粗暴了嗎?”
阿爾巴利諾低著頭,又再畫面上填了幾筆,然後簡單地說:“別對他們寄予什麽希望,他們讀不懂隱喻——如果說我這些年之間在‘觀眾’身上學到了什麽,這可能是唯一一條。”
“這聽上去可真傲慢。”麥卡德評價道。
“那是因為你對他們寄予了過多的希望。”阿爾巴利諾說,“而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根本沒這個必要,因為無論你曾為了他們做多少事,他們既不會記得,也不會在乎——當然,或許也發現不了,因為估計你很快就要死了。”
麥卡德似乎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但是無論如何,他最後也沒有反駁阿爾巴利諾。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在你那幅畫上,我是什麽樣子的?”
阿爾巴利諾從房間的另一端抬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閃爍著一些純粹的愉快和好奇。然後他想了想,簡單地形容道:“毫無生氣,逐漸腐爛。”
——這還真是個非常萬能的答案。麥卡德簡直有點想要苦笑,然後他又不著邊際地想,被關在馬廄裡的那幾位得知了這個答案,可能會因為驚恐而痛哭流涕。
阿爾巴利諾依然低頭在紙面上寫寫畫畫,然後他忽然說道:“我會把你和那幾個強奸犯展示在一起,從設計的角度來說這是必須的,但是或許觀眾會為此懷疑你的聲譽。”
“你現在難道已經開始關心屍體本身對自己的聲譽的看法了?我原來擁有這樣的發言權嗎?”麥卡德諷刺道,他在肮髒的墊子上挪動了一下身體,到了這個時候,殘缺的肢體上的幻痛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陣空蕩蕩的怪異感覺,“不過或許從奧爾加的角度來講,我本身就不是什麽好人,對她而言,我出現在一群強奸犯中間或許相得益彰。”
“這應該不是你對自己的看法。”阿爾巴利諾從稿紙之上掃了他一眼。
麥卡德搖搖頭:“她對‘好’和‘壞’的看法太過黑白分明了。”
這句話的話音落下,連阿爾巴利諾都忍不住笑了一聲:“這聽上去更像她對你的評價。”
“不是嗎?”麥卡德反問道,因為幾個月的傷痛和營養不良,他的聲音本來一直低沉而衰弱,但是在這個時候竟然微微提高了一點,“她用她的個人好惡來衡量一切,而她的個人好惡其實很簡單:接近真相的就是好的,遠離真相或者扭曲真相的就是壞的,僅此而已,沒有例外。在她的這套行事標準的衡量之下,她當然會覺得我不可理喻——但是世界並不是以她推崇的模式運轉的,世界上大部分人想要的都不是‘真相’。”
“哦?”阿爾巴利諾發出一個微微上挑的氣音,“那麽他們想要的什麽?”
但是他聲音裡的某些東西告訴麥卡德,在他開口問之前,就已經知道對方要說出口的答案了。
盡管如此,麥卡德還是回答道:“正義——甚至不完全是普世價值意義上的正義。人們總希望惡人受到比法律規定更沉重的刑罰,因為迫不得已而做壞事的好人能得到改過自新的機會;大部分人對於何為‘正義’都有一套自己的判別標準,他們不會在意一個惡人是因何而入獄,重點的是他們最終入獄的結局……奧爾加不讚同當年我對喬治·羅博案的處理方式,但是大部分人不會在乎他是被冤枉的還是罪有應得,只要他不再殺人,他們就心滿意足。”
麥卡德短暫地停頓了一下,阿爾巴利諾聽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當人們聽說一個罪犯強奸了幼童,他們難道不會說‘這人渣應該被槍斃’嗎?但是不是,他在大部分州都只會被判終身監禁,表現好甚至能提前出獄。當人們聽說一個人保護自己的時候殺了試圖搶劫他的劫匪,難道不會說‘乾得漂亮’嗎?但也不是,有的時候他們會因為防衛過當而被捕。”麥卡德質問道,“這些想要好好生活的普通人有很多願望,而我就是可以實現他們的願望的人。”
阿爾巴利諾聲音平穩地問道:“這樣說,他們甚至應該感謝你咯?”
“我不需要他們感謝我,我只需要他們繼續生活下去。”麥卡德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但是總有些因素讓他們無法正常生活——就比如說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或者你。連環殺手們只要活著就會繼續作案,一個普通人走一次夜路、為陌生人開門、甚至好心讓人搭便車就會遇害。這就是維斯特蘭的人們可能面臨的未來,在這樣的前提下,誰在乎一個連環殺手是被逮捕、被冤枉、還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死?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只要這些可能會謀殺他們的人死了,他們就最終得到了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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