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卡德的嘴唇動了動,他又一次失去了合理地措辭的能力,他猶疑著說:“我——”
“算了,這並不重要。”奧爾加搖搖頭,臉上掛著一個他很熟悉的、那種懶洋洋的笑容,“麥卡德探員,最後我們都是會死的。”
然後拉瓦薩·麥卡德猛然睜開眼睛,夢境裡的世界就此消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大汗淋漓,氣息紊亂粗重得好像破損的風箱。阿爾巴利諾就站在他的面前,床墊的前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帶著一個探究的神情。
“看上去你做了一個令人不太愉快的夢啊。”他說。
麥卡德沒法描述夢境中出現的那種奇怪場景,也不想跟一個殺人狂這樣掏心掏肺地說話。所以他選擇用沉默了平複自己的心情,片刻之後,他才謹慎地問道:“你來這裡幹什麽?”
地下室比平常更加寂靜黑暗,如果麥卡德的生物鍾沒出問題的話,現在正是深夜。
然後他意識到阿爾巴利諾可能剛從外面回來,他的顴骨被凍得發紅,眉毛和頭髮上還落著沒融化的雪粒,鞋子看上去還濕漉漉的……現在已經是什麽月份了?外面已經在下雪了嗎?
阿爾巴利諾專注地打量著他,就好像打量著畫布、顏料或者砧板上的一塊肉。然後他愉快地攤開手,笑眯眯地說:“時候到了。”
麥卡德幾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越獄了。
如果一個人有幾乎向別人描述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天,說不定人人都有許多話要說。其中最值得一說的就是他們的恐懼——因為人人都是如此畏懼死亡。
拉瓦薩·麥卡德不能說自己是其中例外,他的心臟依然在胸膛裡激烈地跳動著……但是關於發生在2017年平安夜的一切,實際上確實沒有什麽好說。受害者們在鎮定劑的作用之下幾乎昏迷了整個過程,等到麥卡德差不多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用一種特別複雜的姿勢吊在了教堂中央。
教堂,當然,阿爾巴利諾會為他們選擇教堂——屬於側寫師的職業直覺依然在他腦中的某處叫囂,但是為警方做出上一個側寫仿佛是半輩子之前的事情了。
那些鮮花,那艘即將傾覆的航船,本應破敗的教堂裡輝煌的燈火——這一切看上去真是精美又荒唐。禮拜日園丁不會選用特別複雜的喻體,對他而言那一切看上去是多麽的直觀啊……這一點他是對的。因為只有這樣做人們才能“記住”,他們記不住受害者的名字,記不住為了保護他們而犧牲的人的名字,每天有那麽多起新聞,所有的人名和面孔都在快節奏的生活之下流逝了。但是他們依然記得住醜聞和獵奇的事物,被人的口齒反覆咀嚼的事物,極端殘忍以至於蒙上了神秘面紗的事物。
他們記不得在大火裡喪生的消防員的名字,除非消防員是他們自己的親人,但是人人都記得911……從這個角度來講,就算不用死人的屍體制作作品,阿爾巴利諾·巴克斯也會成為一個成功的裝置藝術家。
此外,阿爾巴利諾對鎮定劑和麻醉藥劑量的掌握也真的特別精準,看來他就算是不當連環殺手,在醫院做個麻醉醫生可能也能混得風生水起。麻木和困倦很快褪去,然後疼痛回來了——疼痛當然會回來,疼痛是阿瑪萊特的好朋友,他可不需要一個被開膛破肚時候不會慘叫的受害人,那就是性變態們最為明顯的特征之一。
於是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步入教堂,身穿一身挺括的白色西裝,領帶就好像即將凝固的鮮血。阿爾巴利諾當然會把他們推向某種儀式化的舞台中央,維斯特蘭鋼琴師冷靜地肢解那些人,整個教堂裡充斥著震耳欲聾的慘叫和哀求之聲。
但是他們不會退縮,不會原諒,不會動惻隱之心。FBI的側寫師與連環殺手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不會後悔。
數個月之後,麥卡德終於再一次與維斯特蘭鋼琴師面對面了,對方那雙藍色眼睛裡寫滿了野獸般的瘋狂,對方手裡握著一把刀子,鮮血淋漓而下,殺人狂的手指在過於澎湃而黏膩的鮮血之間打滑,那昭示著他的歸宿。
麥卡德看著這個人,他甚至沒感覺到太過恐懼,只是感受到一種遲鈍的疼痛。如果他在計算時間,他會知道自己在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的林間小屋地下室裡度過了一百二十二天,而這一刻終於來了。
“鋼琴師從折磨他的受害者之中獲得快感,”他慢慢地、清晰地說道,他甚至感覺自己從未像此刻這樣清醒,“——我不會給你這種東西的。”
於是他步向自己的終末。
第133章 理性之豬
死亡使活著時分離的人們相互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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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猴對於人是什麽?一種可笑或一種羞恥之物。人對於超人也是如此:一種可笑,或一種羞恥之物。你們曾經由蠕蟲到人,但在你們現在大都仍是蠕蟲。從前你們是猿猴,但現在人類比任何一種猿猴,更是一種猿猴。”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葬禮定在雪停後的第七天。
拉瓦薩·麥卡德的家人們希望把他埋葬在維斯特蘭,這是與他關系最好的那個哥哥生活的地方,也是他的喪命之處。WLPD當然沒有立場阻止他的家人做出這種決定,同理,政府機構也並沒有這種立場。
但是實際上市政廳並不希望葬禮大張旗鼓地舉行:雖然並不會有人真的把這樣的話說出口……但整件事情被他們視為一種恥辱。
畢竟聖誕夜花車遊行的結尾太過於驚心動魄了些,這讓政府發展旅遊業的新招全盤泡湯,死者裡面又有一位頗有名聲的FBI探員,這簡直讓整件事變成了公關部門的噩夢。
要是事情可以按照他們的市長的期待那樣進行的話,他寧可世界上沒人知道發生過這場可怕的凶殺,他寧可爆發戰爭、看著無辜的市民被投入集中營,也不願意讓人死在一個殺人犯之手。疑似維斯特蘭鋼琴師和禮拜日園丁的凶手們逃之夭夭,而他的支持率往下滑了好幾個點,再這樣下去,他的州長夢恐怕真會隻止步於夢想。
但這場葬禮不可能低調地舉行,有些人必然要大失所望:畢竟死者是一名聯邦警探,又是死在辦案的途中(在新聞發布會召開的時候,新聞發言人輕描淡寫地忽略了死者當時私下聯絡幾個警員去誘捕犯罪嫌疑人、而整個行動都沒有事先得到批準的事實),這些事實本身就意味著死者的棺槨要被蓋上星條旗。
因此,在葬禮開始之前、新聞發布會以後,就有很多人從全國各地趕到了維斯特蘭,他們中間有很大一部分人跟BAU打過交道:拉瓦薩·麥卡德作為BAU的負責人數年,在他的帶領下整個團隊處理過很多惡性案件,包括但不限於連環謀殺案和綁架案,他們曾把無數很快就要慘遭謀害的被害者從凶手的魔爪中拯救出來,直到他自己也成為其中的一員。
於是,很快玫瑰聖母教堂拉著警戒線的門前就被人們堆滿了鮮花、蠟燭、照片和其他各式各樣的紀念品(原來世界上真的有人覺得紀念一名年屆四十的FBI探員的時候,在花束邊上放一隻泰迪熊是個好主意)。最為奇特的一點是,在這場殘忍的凶案之中總共有七個人喪命,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隻哀悼其中的一位。
“其他的死者都是卑鄙的殺人凶手,是戀童癖者。”在接受采訪的時候,一個獻花的市民這樣義憤填膺地說道,“他們死得其所,但麥卡德探員和他們死在一起是對他的一種羞辱!”
這位市民是個很好的代表,大部分人都會如同他這樣想。但是有些人會提出不同的看法,他們說:“這個凶手選擇的其他死者都是有罪的人——我們知道其中一些人在紅杉莊園裡乾的那些爛事,另外幾個人聽說涉嫌在阿瑪萊特的案件上動手腳,還有一個包庇過強奸犯?好吧,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拉瓦薩·麥卡德為什麽會和他們死在一起?是不是因為他自己也乾過什麽壞事,才落得這種下場?”
然後持第三種立場的人則會息事寧人地說:“人都已經死了,現在再說這種事情還有什麽用?積點口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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