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要最後他們得到了製裁,你的目的就達到了——無論他們以什麽方式被製裁——因為這就是正義。”阿爾巴利諾總結道。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這就足以被稱之為正義,對我而言也是如此。”麥卡德低聲說道,“我們都知道奧爾加是對的,這確實存在問題:就好想我們的手裡握著那根控制火車走向的控制杆,讓火車轉向另一條軌道的時候,可能會有人受傷——譬如羅博案第七案逍遙法外的那個凶手,或者更糟糕,如果我們判斷失誤的話,或許會冤枉無辜的人。”
阿爾巴利諾眨了眨眼睛:“看來你也很清楚這種做法的弊端啊。”
“因為這是選擇權掌握在個人手裡之後會帶來的必然結果——但我極少會判斷失誤。”麥卡德肅然回答,“當然,這些年裡或許確實有那麽一兩個真正無辜的人死在了電椅上;但同樣,也有更多更多可能逍遙法外的人被關進了監獄。
“巴克斯醫生,如果你是個好人的話,你會作何選擇呢?如果巴特·哈代站在我的位置,他又會怎樣選擇呢?每一個選擇都是伴隨著或多或少的犧牲的,至少從現在看來,這樣的犧牲是值得的。”
“因為只有少部分人會因此感到悲傷嗎?”
阿爾巴利諾似笑非笑地問道,他把畫紙放回到膝蓋上,抬起眼正視這麥卡德。
“這正是你的做法可能會被大部分人認為是‘正義’的原因,不是嗎?沒人會為於自己毫不相乾的人共情,縱然他們被冤枉、被誤殺。人們當然會憤慨,但是人們也很快會遺忘。在極小一部分人因為一些失誤而犧牲的同時,你們保護了絕大部分人……啊,我就說這種形容怎麽這麽耳熟呢?這不就是超級英雄嗎?”
“超級英雄的出發點是善意的。”片刻之後,麥卡德回答,“他們的判斷不可能是永遠對的,但是他們的出發點絕對永遠是善意的。”
“善意,”阿爾巴利諾慢慢地說道,就好像在咀嚼著這個詞,“你知道就算是沒有斯特萊德,赫斯塔爾有一定的可能性成為一個殺人犯吧?”
麥卡德沒有回答,但是看他的表情,他確實知道——雖然這麽說很難聽,但是世界上有那麽多人曾在兒童時代被性侵過,可也並不是人人都會成為殺人犯。他們的童年時代確實給他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給他們未來的人生造成了影響,但是也並不是人人都會走上那條路的。
阿爾巴利諾輕飄飄地說道:“你能想象他都經歷了什麽。”
——麥卡德當然能想象,他見過太多會強奸小男孩的人渣了,BAU的探員們有三分之一都是被這種人弄出心理問題的。他熟悉那種討論,威脅,恐嚇,年長者對年幼者的控制和施壓。他搖搖頭,然後說:“但這並不是他殺人的理由。”
阿爾巴利諾嗤笑了一聲,聽上去簡直就像是“果然如此”。
然後,阿爾巴利諾接著問:“在這樣的前提下,如果你有機會面對童年時代的赫斯塔爾,你會選擇救他嗎?”
他拋出這個問題,然後沒有等麥卡德的回答,只是拿起自己的速寫本,緩步離開了。
在這場談話之後的某一天,拉瓦薩·麥卡德又做了夢。
他首先夢見了阿爾巴利諾的木屋之外那片秋季的樹林,樹木的葉子全然是燦爛的金紅色,在落葉的掩蓋之下,一條羊腸小路延續向森林的深處。奧爾加·莫洛澤就在這條道路上向前走著,身上依然穿著標有黃色FBI字母的那件深藍色外套。
麥卡德想要說什麽,在這種時刻,他總感覺到有些話沒有說出口,一些已經乾死的詞藏在他的舌頭下面,枯萎的字母埋葬在舌頭底部。他想要把那話語說出來,因為他知道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但是他到最後也沒有說出口。奧爾加沒有開口,他們順著延伸向森林深處的不可知的道路一路跋涉著,知道一路掩埋到他們腳踝的枯葉變成了濃稠的鮮血。
因為這是個夢,所以麥卡德沒有質疑這個夢的邏輯,也沒有從夢中驚醒。然後奧爾加就如同退場的歌劇演員一般從這個夢境中退場了,她向並不存在的觀眾鞠躬,然後退出了夢境的幕布——接下來麥卡德發現自己站在一座教堂裡,這座教堂是他曾經見過的所有教堂的集合體,怪異地縫合了哥特式的玻璃彩窗和巴洛克式的繁複內飾,羅馬式的圓頂下方繪著種種天頂壁畫,全是當年他們在匡提科培訓的時候看過的那些屍體和嫌疑人的照片。
小小的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就站在這座教堂的中央,他看上去是那樣的年幼,像是他曾經從斯特萊德手裡看過的那些資料照片的誇張版本,看上去無論如何也不超過七歲。他看著那孩子瘦削的、蒼白的面孔和甚至比成年之後顏色更淺的金發,然後注意到他在教堂的地板上投下了一個猙獰的影子。
那影子就如同惡魔一般有著羊似的尖角,陰影黑色的邊緣在教堂的地板上熊熊燃燒,內裡顏色深沉得就好像盛滿血的黑色池塘。
然後,卡巴·斯特萊德就毫無邏輯地突然出現在年幼的赫斯塔爾身後,蒼老而微微發胖的臉上依然橫貫著那個鮮血淋漓的槍眼。他伸出手去,就好像全然無視了孩童身後黑色的影子一樣,試圖去摸那孩子的臉,他臉上帶著一個指向性無比明顯的猥褻的笑容,而與此同時麥卡德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裡有一把槍——
他的手裡有一把槍,一把柯爾特的左輪手槍,跟應該躺在WLPD的物證室裡的一模一樣。已故的老巴克斯醫生曾用那把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一槍,而後來那槍被阿爾巴利諾送給了阿瑪萊特。現在這把槍握在他的掌心裡,如同山嶽般沉重,像烙鐵一樣燙。
他舉起那把槍——槍口朝向斯特萊德——他心中有個聲音正咆哮著不要,因為他知道那即將受害的孩童有著魔鬼一般的影子。他看見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從那影子裡生長出來,渾身上下鮮血淋漓,赤裸的腳踩在滿地的屍骸之中,“善意。”這個殺人狂讓這個詞從自己的舌頭上滾過,就好像在說一個笑話,“一個不可信的理由——就好像此刻。即便如此,你也會救他嗎?”
麥卡德咬著牙,他握槍的手指在顫,然後槍口爆發出一聲槍響,就好像他的意志永遠快於他的動作。教堂消失了,黑色的古老牆壁像是疊紙一般四散開去,斯特萊德滿臉是血的向後倒去,墜入到血紅色的夕陽之中。
站在影子裡的阿爾巴利諾在聲音尖利地大笑,金發的孩童把那雙永遠隱含著陰鬱的怒意的藍色眼睛望向他的方向。然後那年幼的過分的孩子忽然開始生長——麥卡德眼睜睜地看著他迅速地變成了少年人、背著書包的學生、笨拙地打著領帶的步入職場的青年人,最後變成了那個步入中年的赫斯塔爾·阿瑪萊特。
他就站在斯特萊德的屍體的前方,但是看上去與麥卡德認識的那個阿瑪萊特也沒有任何區別,那雙藍眼睛裡依然翻滾著某種暗沉的、難以用語言描摹的東西,麥卡德在這一瞬間感覺到一種不熟悉的恐懼感攥住了他的心臟。
他如同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握著那把左輪手槍,槍口對準了這個金發的中年人。阿爾巴利諾瘋狂地大笑起來,下一秒黑洞洞地槍口中砰地長出罌粟花來,和他曾經在奧爾加的病床床頭上看見的那一束一模一樣。
然後他眼前的場景全都消散了。
藍眼睛的男人、站在影子裡的阿爾巴利諾、教堂和如血的黃昏全都消失了。麥卡德站在彌漫著晨霧的林間,赤裸的腳掌踩在乾枯的葉子上,身穿FBI的藍外套的奧爾加·莫洛澤站在他的對面,手上把玩著一朵血紅色的罌粟花。
“罌粟是睡眠之神修普諾斯的象征,這種花就被種植在他的宮殿的門前。傳說中他的兒子夢神摩爾普斯會手持罌粟果站在修普諾斯的床前,守護他不從酣睡中驚醒。”奧爾加慢吞吞地說道——這話他好像從哪兒聽過,但是他想不起來了。“這就是你的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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