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巴利諾愉快地宣布道:“奧爾加剛剛來過。”
本來麥卡德坐在地下室的裡,微微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但是他聞言抬起頭來,面孔顯得較未曾身陷囹圄之前更加蒼白而瘦削,但是目光卻依然銳利。
“什麽?”
或許是他聲音裡那種質疑的味道太過明顯了,後來他想。阿爾巴利諾只是打量著他,然後有種古怪的笑意慢慢地、慢慢地爬上他的臉。麥卡德在看見那笑容的時候就知道沒什麽好事會發生,但是他絕對想不到阿爾巴利諾將會開口說什麽。
“正如我說,她今天來找我——說真的,我不奇怪她能猜到我還活著,但是我真的很驚訝她竟然知道我現在在什麽地方。”阿爾巴利諾輕聲細語地回答,“她告訴我說,她早就知道我是禮拜日園丁。”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笑眯眯地補充道:“早在與赫斯塔爾有關的這一系列事情發生之前。”
麥卡德愣了一下,可能只有一到兩秒鍾那麽短,又或者實際上有一生那樣漫長,那一瞬間他什麽也沒想到,只能聽到太陽穴附近有某種東西在發出蜂鳴一般的細微聲響。片刻之後他衝口而出,說:“不可能——”
畢竟,她為什麽會那樣做?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麽(雖然他心裡有個小聲音說,那就是奧爾加·莫洛澤會去做的事情)?他想要說出幾條有理有據的反駁,告訴自己阿爾巴利諾只是在欺騙自己,但是欺騙自己由有什麽意義呢?他能感覺到喉嚨裡有某種乾澀的東西存在,正是這種東西讓他沒有再反駁出一個字。
“為何?你總擔心她越過‘某一條線’,但是卻拒不承認她跟你不在線的同一邊的事實嗎?”阿爾巴利諾反問道,他臉上依然掛著那種令人厭惡的愉快笑意,就好像他以看著別人備受打擊為自己的天職似的,“我沒必要在這件事上欺騙你,事實就是這樣:她來見我了,就是為了確定一切是不是如她之前的那些側寫一般,她對我說,她就是為了禮拜日園丁來維斯特蘭的。”
拉瓦薩·麥卡德死死地盯著阿爾巴利諾,面無表情,但是胸口大幅度的起伏似乎還是泄露了他的心緒。他沉默了許久,奇怪的、似乎是精疲力盡的語氣說道:“……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因為我猜你可能也想要知道‘真相’,”阿爾巴利諾聳聳肩膀,“我明白,在之前的所有時候,真相對你來說都只是實用主義的真相,只要它們能在法庭上幫你指證犯人就足夠了,你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但是到了現在這種時刻……你我除了真相之外,也都一無所有,不是嗎?”
如果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在場,阿爾巴利諾絕對不會那樣說。因為他確實不擁有很多東西,但是就現在的情況看來,阿瑪萊特的心是明明白白地屬於他的。但是既然阿瑪萊特現在不在,就意味著他可以用一些更有戲劇性的措辭,反正麥卡德也不可能阻止他。
“所以真相就是:奧爾加·莫洛澤在四年前來維斯特蘭之前,就懷疑我是禮拜日園丁,等到她來到這裡定居之後,很快確定了自己的猜測。真相是,在這四年之間,她放任我做了許多起案子,後來她也順藤摸瓜地查出赫斯塔爾是鋼琴師,但是依然什麽也沒有做。”阿爾巴利諾緩慢而清晰地複述道,“而今天,她顯然也能猜到你還活著、甚至就被關在附近——”
阿爾巴利諾停頓了一下,閑適地環視著四周。
“但是她已經離開了。”
然後在那個夜晚,麥卡德又做了夢。
他夢見奧爾加·莫洛澤從BAU離職的那一天,對方抱著裝滿辦公用品的紙箱轉身離開,一隻手懶散地撈起自己的外套。在她轉身的時候,紙箱裡面裝著的東西危險的搖晃著。
她就要邁出那扇門——而他們都知道,她走出這扇門之後不會再回來。她當然擁有天賦,然後心平氣和地揮霍它;那是那麽多人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那麽多人在受訓期間整晚整晚的學習,就為了得到一個好成績,但是於她而言卻唾手可得,而到了現在,她不打算把自己的才華用在“正確”的地方。
麥卡德想要張開嘴,他的喉嚨裡有不成形的字母掙扎著想要流淌出來,那是一句挽留嗎?或者是一句指責?就好像他已經說出的許多句指責那樣?
他的嘴唇翕動,他說:“奧爾加——”
然後他自黑暗中睜開眼睛,夢境的碎片遁入夜色深處。
不久之後的某一天,有個客人到訪禮拜日園丁的小屋。
那是個穿著昂貴的定製衣裙,有著沒幾個小時打理不出來的優美鬢發的女性;她的頭髮是火紅色的,如同開放到即將枯萎的玫瑰花或者尚未乾涸的鮮血。總之,她看上去與這裡如此格格不入——不管是“禮拜日園丁”、“關著囚犯的陰暗地下室”還是“不止囚禁了一個人的馬廄”,聽上去都不是一個與她搭調的詞。
而這位女性款款走下地下室的木質台階,就好像根本聞不到室內那股淡薄的霉味一樣。麥卡德警惕地盯著對方:這人畢竟是阿爾巴利諾·巴克斯請來的客人,這基本上就意味著她肯定不是什麽好人。
“你好,麥卡德探員。”這位女士竟然還彬彬有禮地衝他打招呼,她的聲音是低沉而又輕柔的那個類型,聽上去有些難以分辨來源的歐洲口音,“我是加布裡埃爾·摩根斯特恩。”
麥卡德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曾經在他參加某場國際會議的時候,和他同去的奧爾加興致勃勃地向坐在她身邊的一位國際刑警打聽過關於這位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全部前因後果。她的故事,客觀地講,聽著有些太過傳奇了,也只有像是霍克斯頓那種已經爛到骨子裡的國家,能出現一個這樣的人。
他們沒有寒暄的比較,麥卡德甚至都不怎麽想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他直接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為什麽要幫助禮拜日園丁?”
這女士看著他,眼睛同阿爾巴利諾一樣是綠色,只不過顏色更加深沉而溫和。她是微笑著的,給出的答案如此乾脆利落,顯然已經在心中醞釀了許久。
“因為有趣。”她說。
“有趣?”麥卡德皺起眉頭。這就是各種犯罪分子裡最瘋的那一批會給出的答案,他們會炸毀建築物、屠殺婦女和兒童、往封閉空間裡扔毒氣彈,但是不是為了政治主張、宗教信仰和私人恩怨,只不過是為了“有趣”。
“不夠有趣嗎?”那女性輕柔地反問道,“我還從來沒有接觸過藝術家呢。”
“只有魔鬼才會認為那是藝術。”麥卡德冷而硬的反駁道。
“那你就當我是魔鬼好了。”這人微微一笑,不以為意地回答。
十月初,麥卡德曾試圖從阿爾巴利諾的狩獵小屋裡逃脫。
或者說他幾乎要成功了:他撕開了一部分牆紙,從牆壁的縫隙裡挖出一顆生鏽的釘子,那顆釘子甚至有可能是阿爾巴利諾接手這棟房子之前就釘在那裡的,等到牆壁被他貼上牆紙之前也沒有被去掉。總之,他用這顆生鏽的釘子撬開了脖頸上的鎖環,然後在阿爾巴利諾給他帶來早飯之前從地下室裡溜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如何不堪——肮髒褲子和襯衫,赤著腳,已經長長到肩膀的頭髮。阿爾巴利諾或許是個頗為成功的連環殺手,但是絕對不是個好綁架犯,大概一個星期有一次,這人會拖走他的床墊,用水管直接把涼水澆在他頭上,以此清理囚犯身上的汙漬,然後再之後的幾個小時裡任憑地板和囚犯本人就這麽濕著。
在他想起來的時候,他會扔給麥卡德一隻電動剃須刀,然後用手槍指著他、等他把胡子刮完,但是在更多的、阿爾巴利諾想不起來的時候,他會放任對方逐漸變得毛茸茸的。
無論如何,拉瓦薩·麥卡德在幾個月之後終於第一次見到了陽光,他跨出那棟狩獵小屋,然後赤裸著的腳一腳踩進了屋外的落葉堆裡,已經乾枯的某種闊葉植物在他腳下發出碎裂的清脆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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