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妻子兒女和奴仆,但是永遠
不再操槳掌舵,大海已令人厭倦,
他們己厭倦了動蕩荒涼的海洋。
於是有人說道:“我們不再回家園。”
於是大家齊聲唱道;“島上的家鄉
在茫茫大海彼方,我們不願再流浪。”
第92章 食蓮人 03
阿爾巴利諾睜開眼睛時,時間已是黃昏。
他正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裡,目光所及之處是發霉的天花板和剝落的牆紙,近旁的窗戶玻璃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看不太清楚外面的事物,只能隱約看見窗外某種高聳的樹木枝條垂落的陰影。
窗外血色的陽光正透薄斑駁的玻璃流瀉進來,把室內的一切事物都染上了一層濃重的血色,紅得令人心裡發慌。阿爾巴利諾在單薄的床鋪上扭動了一下,發現自己的手腕被尼龍扎帶綁在了床鋪兩邊的金屬護欄上——這張床是醫院會用的那種樣式,兩邊都有低矮的護欄,床邊還豎立著一個落滿灰塵的輸液架。
阿爾巴利諾能感覺到後腦疼痛,那裡有一個傷口,並不比鋼琴師入侵他家那次留下的縫針的傷口更重,但是依然流了點血,現在正把他腦海的頭髮疼而癢地黏在他的頭皮上面,形成了一種令人感覺到不快的、硬邦邦的觸感——除此之外,他的手背上有個針眼,一片小小的淤青。
阿爾巴利諾慢慢地吸了一口氣。
“赫斯塔爾。”他說道。
他知道那個人站在他視線死角的某處,必然如此,這家夥有的時候確實依賴黑暗或者別的什麽東西給他的安全感,在他們去見奧雷莉·黛爾菲恩那天這點就被他摸透了。
所以阿爾巴利諾不出意料地聽見了腳步聲,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從藏在黃昏血似的陰影裡的某處走了出來,看上去依然衣冠楚楚、一絲不苟,此人強迫症一般地保證自己身邊的一切井然有序。
但是他看上去面色蒼白,眼睛下面深深的陰影依然沒有褪去。赫斯塔爾的目光落在了阿爾巴利諾身上,他露出了某種思量一般的打量的神情,就好像沒見過阿爾巴利諾這樣毫無防備地躺在他的面前似的。
他輕輕地頷首,應道:“嗯。”
七個小時之前。
阿爾巴利諾進屋的時候才九點半不到,天氣晴朗,空氣中還遺留著一絲雨後的潮氣。他一進門就看見赫斯塔爾坐在沙發上,面前擺著一瓶開封的白葡萄酒,而他的手裡拿著基本上沒動過的半杯酒水——這還只是早晨,就算是赫斯塔爾看上去並沒有什麽醉意,這對他來說也夠罕見的了。
阿爾巴利諾進屋的腳步頓了一下,他嗅了嗅空氣中的酒氣,笑著問道:“Bacchus葡萄?英國產的?”
“這有什麽奇怪的嗎?”赫斯塔爾反問道,他的聲音聽上去依然平靜而冷漠。
“你認識我之前好像從來不往家裡購置葡萄酒。”阿爾巴利諾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就好像不知道他所說的話意味著什麽一般。買葡萄酒並不奇怪,但凡是有錢人都喜歡在自己的豪宅裡弄上那麽幾瓶,酒水的類型和名字的隱喻意義才是真正奇怪的部分。
阿爾巴利諾停頓了一下,又說:“況且,今天是星期五。”
——言外之意溢於言表:你不上班的嗎?
而赫斯塔爾完美地忽視了他迂回的暗示。赫斯塔爾看向他的時候仍顯得疲憊,但是眼睛倒是出乎意料地亮。他的聲音也算是平穩,辨不出喜怒,他問:“你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情況顯而易見地是不怎麽樣的,昨天做為首席法醫的阿爾巴利諾可是站在陪審團的面前坦白他接受過賄賂、更改過證據了,這就基本上意味著他承認自己犯下過偽證罪,這種程度的罪行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大事化小。
阿爾巴利諾沒跟赫斯塔爾說他今天早晨出門是去幹什麽了,但是傻子都能看出來他肯定是去了一趟法醫局,在出了這麽大事之後法醫主管不找他談話才怪。實際上,這場對話沒有昨天下午庭審結束之後就進行已經很奇怪了,赫斯塔爾都想不到他是找了個什麽理由才能在庭審結束之後就按時跑回家。
阿爾巴利諾輕松地聳聳肩膀:“目前暫時是停職,但是我覺得他們應該會起訴我。”
“你的職業生涯完蛋了,巴克斯醫生。”赫斯塔爾無趣地晃動著酒杯,用波瀾不驚的口氣說道。
“你說得就好像計劃裡我還打算留在國內一樣。”阿爾巴利諾哈地笑了一聲,他往前走了幾步,輕松地把外套脫下來掛在衣架上,動作熟稔地就就好像這裡就是他自己的家一樣。實際上,或許那那棟位於郊外的、落滿灰塵的房子現在感覺上才更不像是“家”了,現在回想起來,他已經在赫斯塔爾的房子裡住了足夠久。
但是凡事都是有屬於自己的結局的,現在他們都心知肚明:已經到了結局的時刻。
“所以現在你打算離開美國?第一站是哪裡?”赫斯塔爾好像並不驚訝似的,他湊在那個玻璃杯杯沿上淺淺地喝了一口酒,然後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玻璃與玻璃相撞發出錚的一聲脆響。“還是墨西哥嗎?”
“墨西哥,然後是一場環繞加勒比海的旅行,至少在最開始的計劃裡是這樣的。”阿爾巴利諾從鼻子裡輕飄飄地哼了一聲:赫斯塔爾實際上並不知道“最開始的計劃”是指什麽,他從來沒有問過阿爾巴利諾對於這場逃亡的計劃,對於赫斯塔爾本人而言,他只是答應了阿爾巴利諾在斯特萊德的事情解決之後一起離開而已。
這就如同於赫斯塔爾而言在此之後的事情怎樣發展已經全無所謂,他除了殺死斯特萊德之後並無目標,也不在乎之後發生的任何事情——早在更久之前,阿爾巴利諾就在他的身上嗅到了這種氣息,就好像小動物能在火山爆發之前嗅到即將降臨的危機,他也能在赫斯塔爾背後看見毀滅龐大的陰影。
現在,阿爾巴利諾嘴角還是帶著那種熟悉的笑容,但是聲音卻冷了下來:“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赫斯塔爾安靜地注視著這個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法醫,殺人狂,法庭上誠實的證人,這些形象是割裂的,一起組成黑暗裡怪物的面孔。他看上去對阿爾巴利諾所說的話沒有什麽意外,只是聲音平和地重複了一遍:“改變主意了?”
“是的,”阿爾巴利諾哼笑了一聲,“赫斯塔爾,事到如今你不可能和我一起離開美國,對吧。”
他用坦然的陳述語氣說出了這句話,這甚至不是一個問題。
赫斯塔爾緩慢地頷首,說:“我要去找斯特萊德——他打算離開維斯特蘭了,但是我有個朋友幫我查到了他目前下榻的酒店的地址,我打算在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之前動手……這將是最後的機會。”
“好的,那麽我會跟你一起去。”阿爾巴利諾用與剛才一模一樣的語氣說道,“我會坐在觀眾席的前列,看著你殺掉卡巴·斯特萊德。”
他的話音落下,他們兩人之間就陷入了一陣突兀的沉默,赫斯塔爾打量著阿爾巴利諾,就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似的。
然後,赫斯塔爾慢慢地皺起眉頭來,說:“從我認識你開始就時常懷疑,你在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將要導致的後果是什麽之前就開始了行動,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這麽說,你也知道拉瓦薩·麥卡德可能已經懷疑你是鋼琴師,並且正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了?而你主動為斯特萊德辯護的行為和他對鋼琴師的側寫相衝突,他一定非常在意你到底為什麽要那樣做。”阿爾巴利諾嗤笑了一聲,眼中有一絲冷光閃過,熟悉他的人會把那稱之為殺意,“在這種情況下去殺斯特萊德——你在自投羅網,鋼琴師。”
“因為我沒有選擇,”赫斯塔爾的聲音依然平和,和以往他給人留下的那種咄咄逼人的印象大相徑庭,“莫洛澤是對的,維斯特蘭鋼琴師沒有停下來的能力,但是你有。”
他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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