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巴利諾當然會說這種話,他在拋出這種足以改變另外一個人的一生的提議的時候,能說得就跟“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中餐外賣吧”一樣輕松愉快。而赫斯塔爾總是懷疑,對這個人來說,這種提議和外賣盒比起來也沒有高尚與低賤的區別。
他應該也是這樣走到艾略特·埃文斯面前,裝作不經意地跟他提起A&H律師事務所的一名律師的,應該也是這樣對阿雷奧拉提出自己有個提議的。
遊戲之間沒有高下之分,不會劃分出珍貴與否,當然如此。
赫斯塔爾猛然從阿爾巴利諾的鉗製之下掙脫開來,利落地卡著對方的臂彎轉了個圈,把他甩在牆上,動作粗暴,阿爾巴利諾的脊背撞上牆面的時候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然後赫斯塔爾用手臂卡住他的咽喉,逐漸壓緊,破碎他仰起脖頸來,直到他的呼吸聲和他想要說出口的一切話語差不多同時卡住了。
他另一隻手的手指壓向阿爾巴利諾的肋下,然後隔著外套摸到了腋下槍套的輪廓。
果然如此。顯然阿爾巴利諾·巴克斯不會因為疏忽而踏入險境——他每一次都是主動踏入險境,興致勃勃、毫不在意後果,更不用說他現在甚至不是一個人在行動:他近乎有一個共犯。
——但是依然如此。
“不要把我扯進你所有一時興起的計劃裡面去,園丁。”他湊在阿爾巴利諾的耳邊,嘶嘶地威脅道,“你我深知你的熱情維持不了那麽長時間——而我也不想成為你的玩物之一,我不會缺乏自知之明到認為我的結局會比艾略特·埃文斯或者阿雷奧拉更好的地步。”
阿爾巴利諾終於不說話了,他只是張大眼睛看著赫斯塔爾,似乎真的感覺到驚訝,淺色的虹膜讓他看上去該死的脆弱無辜。
赫斯塔爾對他開口的時候,自己都能聽見那些憤怒的詞句在自己的牙齒之間被逐漸嚼碎。他能感受到自己聲音嘶啞,但是依然把話說了下去:“我覺得你其實什麽都不在乎——我早該知道的,但是我的感覺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明顯過。”
然後他放開了阿爾巴利諾,任對方從牆上滑下來,踉蹌著站直,聽著對方發出的低低地咳嗽聲——然後他忽然找不到還站在這裡的理由了,於是選擇頭也不回地離開,任由黑暗和風雪把他吞沒。
注:
[1]除了西班牙之外,阿爾巴利諾說的那幾個想去的國家和美國之間都沒有引渡條例。
第57章 死者葬儀
一月份的氣溫依然寒冷,鉛灰色的天空之下,冰雪尚未融化。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站在公墓裡,腳踩厚厚的積雪和被凍硬的土地,手上抱著一束花。
這片於二十世紀上半葉建立起來的公墓廣闊而整潔,白色的墓碑和十字架一列列橫平豎直地樹立於草坪之上,距離適當、排列筆直以便於割草機通過。而草坪早就掩蓋在了深深的積雪之下,骨灰凍結在堅硬的泥土下面。
他面前新立起的墓碑上用簡潔的文字概括了人的一生,如此的簡單,沉寂,路過的人甚至不會看它第二眼。
布蘭卡·阿雷奧拉
(1980-2016)
在結案之前,阿雷奧拉的屍體被保存在法醫局的停屍間裡,由於聯系不上她的親人——實際上大部分人都懷疑她在墨西哥根本沒有親人——在結案之後,她由政府出錢埋在公墓之中。那是完全正常的流程和手段,雖然絕大部分納稅人可能並不願意把錢花在埋葬一個連環殺手上。
她的屍骨被燒成了灰,得以在這片擁擠的公墓中佔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狹窄角落。此時此刻,負責布蘭卡·阿雷奧拉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驗屍官——也就是巴克斯醫生本人——正站在她的墳墓前面,像是正對這冷冰冰的墓碑致以廉價的哀悼。
阿爾巴利諾微微地傾過身去,伸手拂掉墓碑上的積雪,然後在那塊低矮的人造大理石前放了一束花,柔嫩的花瓣壓在地面的積雪之上,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然後他站直了,注視著慘白的雪地上的唯一一點色彩:花朵的柔嫩花瓣,還有其後骨一樣白的大理石。
阿爾巴利諾聽見他身後傳來厚厚的靴子踩過雪地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想說‘我不奇怪會在這裡看到你’,”他身後的那個人說,語氣認真,“但這種發言本身似乎就已經太奇怪了。”
阿爾巴利諾轉過身,不出預料看見奧爾加·莫洛澤站在他身後,裹著厚厚的帽子圍巾手套,看著就像一個胖成球的編織毛線怪物。
“嗨。”奧爾加頓了頓,後知後覺似的補充道。
赫斯塔爾在床單上蠕動了一下,忍不住發出一聲不爽的呻吟。
這是他自聖誕假期之後休息的第一個周末,之前的所有時間都被無休無止的加班填滿了。顯然聖誕節假期之前人人心情愉快,對放假的渴望大大拖慢了辦公室裡的每個人的工作進度,而現在這種肆意妄為導致的結果終於要來報復他們了。
周五他們贏了一場拖了三個月的官司,那是一場頗受媒體重視的搖滾明星殺人案。最後那位嫌疑人以證據不足被釋放,中間摻雜了多少勒索和買通的情節自不必說,反正赫斯塔爾很確定站在證人席上的一半人都不算是很心甘情願。
這意味著前一天晚上他被卷進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慶功宴,此時此刻躺在床上頭痛欲裂——這甚至不是酒精造成的後果,他依照慣例沒有喝酒,但是沒完沒了的寒暄就足夠令人頭疼。而現在,赫斯塔爾能感覺到撲在自己裸露的手臂上的驚人的涼氣,前一天晚上他回來太晚,進家以後肯定忘記了打開暖氣,現在室內冷得驚人。
赫斯塔爾自暴自棄地把自己在枕頭裡多埋了一會兒,思考著自己到底要不要起來去弄點早飯吃——雖然床頭的鬧鍾告訴他早已過了早飯時間,而且他並不餓;冰箱裡又一次空空如也,用幾罐能量飲料象征性地填滿,自阿爾巴利諾經常跑過來住的那段時間一去不複返,他的冰箱又迅速地回歸了原來的狀態。
而阿爾巴利諾曾在這棟房子裡存在過的最後一點痕跡還留在他的床頭櫃上:就是那份從未被拆開的聖誕禮物,包裹在蠢兮兮亮閃閃的淡藍色包裝紙裡,富有聖誕氣息,而且品位糟糕到可怕,又或者兩者根本是同義詞。
聖誕前夜的事件結束之後阿爾巴利諾沒有跟他回來,這東西當然就一直放在這裡,跟這棟完全沒有任何聖誕節氣氛的房屋格格不入。隨著一月份的到來,這些愚蠢而閃亮的包裝紙看上去更像是個被遺留在舊時光裡的笑話,被深深地鑲嵌在這棟房子裡卻會產生排異反應的那種物件,一種異常的器官。
赫斯塔爾躺著的角度恰好令他能看見那個盒子,過了片刻,他伸長手臂去把它撈過來:那東西不沉,摸上去的時刻包裝紙摩擦出沙沙的聲響,像是一陣在拂曉時刻掠過枝梢的風,令人猜不出裡面是什麽。
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赫斯塔爾得以把它湊在面前好好看看,然後他就發現那張藍色的包裝紙上點綴著些反光較包裝紙本身更為微弱的小圖案,他眯起眼睛來,看清楚了上面的花紋:
那是上面的圖案是藍色的飛燕草。
有那麽一瞬間,他有些想露出一個冷笑,就是他會對著他不夠聰明的實習生和太過愚蠢的委托人露出的那個笑容。他的喉嚨間正生出一種撕扯什麽東西的欲望,這種不滅的欲望一向同他一同成長,在他的脊椎和肋骨之間折疊起蝴蝶輕而瘙癢的翅膀。
但是最後他什麽都沒有做,只是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抽屜裡扔著兩本書,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正是那種只是看上去好看、但是實際上沒人居住的設計師樣板間裡會出現的狀況,而赫斯塔爾的私人用品則實在不多,當一個人時時刻刻準備著開始逃亡的時候,當然會如此——然後他把那個用愚蠢的淺色絲帶包裝起來的盒子甩進去,砰地關上了抽屜。
於是整個室內最後一點還算是鮮豔的顏色也被黑暗掐滅了,像是一束沒能成功地逃離黑洞的光。赫斯塔爾歎了一口氣,拇指按上了疼痛不已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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