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習慣,聖誕遊行的花車由幾個雷打不動的部分組成,第一輛花車的主題必定是描述基督降生,抱著嬰兒的聖母、馬廄、小馬駒和羔羊一般是這個花車上最常見的內容;而最後一個花車的主題則多半是聖誕老人;中間的其他花車一般由政府各個部門各自出資建造的花車和那些讚助遊行活動的讚助商的花車組成。此時廣場上的花車還只有頭尾兩輛,剩下的花車會在遊行過程中逐漸加入隊伍。
當音樂響起來、花車緩慢地啟動的時候,花車兩側已經尾隨了相當可觀的隊伍,其中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遊客,賣紀念品的小販和小偷穿插其中;去年的聖誕遊行因為暴風雪而未能如期舉行,今年的遊行人數預估會增加百分之十,顯然二者都能賺得盆滿缽滿。
我們不如從普通遊客的視角來看待這場遊行,這樣會從中獲得更多的樂趣——遊客們全都全副武裝,把自己用厚厚的衣帽和圍巾包裹起來,家長們牽或抱著自己的孩子,不少人都戴著綴著小彩燈的聖誕帽或者豎著兩根馴鹿鹿角的頭飾,那就是從小販手裡買來的紀念品之一。
聖誕老人花車的側面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她一看就是個從外地——甚至是異國——來的遊客,因為真正的本地人不會在頭上戴傻乎乎的鹿角頭飾,頭飾兩側還有廉價的塑料小燈一閃一閃的。她用圍巾把自己的半張臉裹得嚴嚴實實,露出來的鼻頭凍得紅通通的。
此時,她正在看身邊那位稍微比她年長的男性——對方正聚精會神地用單反相機給花車拍照。他們兩個的面容很相似,顯然有親近的血緣關系。這個女遊客把半張臉埋在圍巾裡,被凍得哆哆嗦嗦的,聲音含糊地問道:“弗朗西斯,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回酒店?”
這話她是用德語問的,顯然,他們是那種典型的人傻錢多的外國遊客,要不然沒法解釋他們為什麽會千裡迢迢從歐洲趕到這種地方來過聖誕節。被稱之為“弗朗西斯”的那個男性放下相機,活動著因為寒冷而微微發麻的手指,回答道:“夏洛特,不是都說好了嗎?咱們要一路走到遊行結束的。”
夏洛特拖著長長的嗓音說:“我是沒發現聖誕遊行的有趣之處,因為實際上我是二十八歲不是八歲——”
“這是取材,取材。”弗朗西斯搖搖頭,微笑著回答,“你還記得我從前年開始創作的那幾幅宗教題材的畫作吧?我之前答應了把它們放在明年盧辛達春季的畫展上展出,但是我總覺得這些畫作中還缺了點什麽,我需要在展覽開始之前再做出一點改動……現在再不出來采風就來不及了。”
所以真相大白:這兩個遊客是一位畫家和他的妹妹,而這位畫家現在顯然正在跟考試前開夜車一樣臨時抱佛腳。夏洛特翻了個白眼,一針見血地指出:“你之前去耶路撒冷和梵蒂岡采風我還能理解,美國是什麽正常藝術家會做出的選擇嗎?你要來之前,我都沒怎麽聽說過維斯特蘭這個城市。”
“我又有什麽辦法呢,”她哥哥聳聳肩膀,“赫萊爾聽說我聖誕節還要出門,就開始跟我絮絮叨叨‘不如去維斯特蘭吧,加布裡埃爾剛剛從維斯特蘭回來,她跟我說那裡有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我的讚助者都這麽說了,我還有什麽選擇?”
“要不是我知道你們兩個是工作夥伴關系,我真覺得你們兩個就是那種基佬富豪和他包養的落魄藝術家的標準模板。”夏洛特衝著弗朗西斯做了一個鬼臉,真情實感地吐槽道。
於是弗朗西斯好脾氣地向自己的妹妹露出一個笑容,顯然沒有為這種調侃而不快的意思。他好像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但是此刻人群已經跟著花車一起向著繁榮的城市深處移動起來,如同在漆黑的道路上緩慢流動的一條光河。
“快走吧,”夏洛特催促道,“再這樣站下去我要冷死了——順便讓我們看看有什麽可以給你的小男朋友帶的禮物。”
弗朗西斯嘟囔了幾句什麽,好像是說“他肯定也看不上聖誕鹿角頭飾”之類的話,但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陣陣喧鬧淹沒了。這樣的黑夜足以藏住任何秘密,沒人在意你身邊的人藏在血肉之下的核心裡寫著什麽。
人群中如同漣漪一般泛起無數歡聲笑語,甚至有些人本身並不是教徒,不在意這樣的節日的意義,只是單純享受著這樣熱鬧的氛圍。他們沿著街道走出去很遠,依然能聽見身後那座燈火輝煌的大教堂中傳出的歌聲:
“上主,求你悅納我們在這至聖之夜呈現給你的禮品。”
——其實在多年以來,卡巴·斯特萊德都以為自己是較為幸運的那一個。
看看他的經歷吧:在聖安東尼教堂裡對那些唱詩班的小孩子動手的可不止一個,但是所有人裡只有他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合適的位置:他在無意之間目睹了另外兩個人的死亡現場,並因此逃過一劫。他毫不懷疑,如果他那天晚上沒有恰好出現在教堂的中廳裡,他也會成為被用鋼琴弦掛在天花板下面的受害者中的一員。
他逃離了白橡鎮,放棄了自己之前的身份、還有曾經在神學院裡做出的所有努力,就在他以為自己的後半生要花費在不斷逃離未知的陰影的時候,他認識了老湯普森——一個口味和他非常相似的成功商人,老湯普森願意讓他幫自己經營俱樂部,用自己的人手保護他的安全,這真是一段快樂且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和老湯普森興趣相投,導致他手上隨時有大筆資金去辦自己想要辦的事情。看吧,他最後甚至在維斯特蘭的這些有錢人之間搏了個“好名聲”,他離開肯塔基的那座小教堂的時候,又怎麽會想到有今天呢?
到了最後,甚至是他被逮捕了以後,依然有不少手段可以逃脫刑罰。事情的本質就是功利而殘酷的:只要你有足夠的錢和權力,就有許多人願意為你搖旗呐喊、向世界宣告你的無罪。
斯特萊德曾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幸運下去,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是維斯特蘭鋼琴師的目標的那一天為止。
現在想起來,他的大部分不幸都來自於維斯特蘭鋼琴師。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維斯特蘭名聲狼藉的律師,當年在肯塔基的小教堂裡彈鋼琴的那個骨瘦如柴、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小男孩威爾,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把這兩個形象聯系在一起。這簡直像是一場荒唐的幻夢,“烏鴉為什麽像寫字台?”,能問出這種問題的人可能自認為很幽默,而他隻從中感覺到了瘋狂。
多年之後,有的人已經學會在自己當年漂亮的臉蛋上覆蓋堅硬的鋼鐵面具,學會用槍口對準自己的敵人。但是斯特萊德甚至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說真的,世界上有那麽多各式各樣的可憐受害者,怎麽就只有你一個人成了變態殺人狂?這難道還能是當年侵害了他的人的責任嗎?不是還有個姓塔羅斯還是什麽的小男孩安安靜靜的自殺了嗎?
他確實從來搞不懂阿瑪萊特,畢竟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把自己三十年前的經歷拋之腦後,重新開始生活,而不是在多年以後乾出諸如阿瑪萊特會乾的所有斷送前程的事情。直到有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腦袋,他依然沒弄清對方到底如何權衡孰輕孰重。
這是不幸裡的最後一點幸運:斯特萊德並沒有死,他進入療養院之後明白自己應該再也不可能站起來走路了,大概也不可能在完整地吐出一個有意義的單詞,但是至少他還活著。
阿瑪萊特終於進了監獄,而他已經安全了。
——至少,在療養院的護士告訴他有人來訪,然後就有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把他的輪椅推出屋外之前,他確實是這樣想的。
那個陌生人把他帶到療養院外面的停車場附近,那裡停著一輛毫無特色的SUV,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就靠在車門上等著他們,面色蒼白但是依然活著,目光灼灼發亮一如往昔。
最為重要的是,他此時此刻逍遙法外。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候是否真的想發出一聲大喊,想要喊救命,就好像此時此刻真的會有人來救他。但那種聲音的意義被掐死在他的喉嚨裡,他的嘴唇之間傾瀉出一串毫無意義的含混嘟囔,而維斯特蘭鋼琴師嘴角凝固著一個有禮貌的、疏離的微笑,鎮定自若地推著他的輪椅走向那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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