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父輩的反抗。”赫斯塔爾聽見阿爾巴利諾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的聲音裡確實有那種實打實的愉快:雖然平心而論,一般人似乎不會把王子反叛國王的行為稱之為“對父輩的反抗”。
但是好在,赫斯塔爾尚且明白對方在表達什麽。
“你竟然把這個部分放在‘第一次謀殺’之後,這決定會讓大部分犯罪心理學家都感覺到不解。”盡管心知肚明,赫斯塔爾還是忍不住反唇相譏道。
“那也沒辦法呀,我是個嚴格按照時間順序進行創作的創作者。”阿爾巴利諾絲毫沒有氣惱,笑眯眯地回答。
赫斯塔爾沒有理他的調侃,而是選擇把目光落在第三個人的身上。
第三個人赫然是新塔克爾聯邦監獄之前的那根典獄長,他就坐在傑森·弗裡曼的另一邊,神智似乎比前兩個人更清醒一些,因而此時此刻正用驚恐的目光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兩人。他的手中持著一柄用荊棘和細小的紅色花朵編織起來的劍,坐在一片灰白色的花朵之間,這花朵的色彩和枝條編織的緊密程度令它像是一塊灰白色的磐石,這塊“磐石”上面堆滿了紅色的花瓣,還有一些灑落在花瓣之間凝固的血液。
這位典獄長的頭上還戴著某種深色藤蔓編織成的皇冠,額角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從那裡不斷流下,這個時候已經半凝固了,在典獄長那張因為驚恐而扭曲的面孔上覆上一層怪異的深色。
每當赫斯塔爾面對阿爾巴利諾這些層出不窮的象征的時候,他才會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確實太了解聖經了——那是他十四歲之前深深地刻在他心底的東西,而其他少年時代就了解到的知識一樣令人難以忘記。盡管他唾棄這些知識,但也不得不否認它們從某種意義上確實塑造著一個人。
赫斯塔爾的目光從典獄長那張臉上掠過,他上一次見到對方還是在聯邦監獄的辦公桌後面。他慢慢地說:“……有一個婦人把一塊上磨石拋在亞比米勒的頭上,打破了他的頭蓋骨。這樣,神報應了亞比米勒向他父親所行的惡事,就是他殺了自己的兄弟七十個人。”
“而我很確定他的監獄裡死去的囚犯遠遠超過七十人,其中一大部分都死於他的充耳不聞——對於在他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在收到好處之後放任監獄裡死掉一兩個人根本不是什麽難事。”阿爾巴利諾回答。“……順帶一提,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也是紅杉莊園的會員,他跟斯特萊德的關系比你想象得還要密切。”
赫斯塔爾轉頭看向阿爾巴利諾,後者只不過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但是赫斯塔爾已經讀出了他想要表達的那個意思:如果典獄長和斯特萊德的關系足夠“密切”,那麽眼前這個人當時也有想要殺死他的動機。那麽,典獄長把他調到雙人牢房的目的是什麽?他作為臨床志願者的消息又是怎麽忽然傳播開來的?如果典獄長沒有很快落在阿爾巴利諾的手上,他接下來又打算怎麽做?
站在事後的角度上回顧之前的一切,有很多巧合就顯得格外奇特起來了。
第四個人是一個女性,被打扮成耶洗別模樣,各色的花朵如同珠翠一般纏繞在她的四肢和頭髮之間;她的一隻手中握著盛滿鮮血的金杯,同時空著的另一隻手被固定成了向前方伸出的姿態;她的雙足上纏著一些已經乾枯的葡萄藤:這位女性正半跪在一地紫紅色的、淤血一般的葡萄果實中間。
赫斯塔爾打量著這個女性的面孔,此刻她已經哭得滿臉是淚,身體如同害了病一般顫抖。但是這樣的場景尚且不足以令人動搖,赫斯塔爾聲音平淡地問:“這是?”
“紅杉莊園裡的孩子有一部分是流浪兒,”阿爾巴利諾輕快的回答,“這位女士的工作是幫助斯特萊德從街頭拐騙流浪兒,帶到莊園裡去——她很聰明地逃過了追捕,當然,或許也沒有那麽聰明。”
阿爾巴利諾把很多細節一帶而過,赫斯塔爾不需要知道他是怎麽找到這位女士的,又是通過什麽方法捕獲她的。整個過程不是特別令人愉快,阿爾巴利諾當時的計劃是只需要一個人,但是這位女士身邊顯然不止有一個斯特萊德的嘍囉……總之,他最後不得不往河裡扔了三具屍體,那些屍體現在可能已經深深地沉在了河底,一時半會兒不會在浮上水面。
赫斯塔爾點點頭,他並沒有不知趣到去詢問那麽多細節。實際上,他能想象到很多事情是怎樣發生的。
第五個男人被吊在木架上,高聳的木架同時也用來象征著這艘即將沉沒的船隻的桅杆。赫斯塔爾能看清木架上方粗糙地刻著“666”的字樣,於是知道這就是“惡人哈曼”——《聖經》中敵基督的代表;哈曼是亞哈隨魯王的宰相,只因為猶太人末底改拒絕跪拜他,就計劃謀害全國的猶太人,並最終被送上絞架。
極為諷刺的是,雖然教會稱惡人哈曼為“敵基督”,甚至認為他是撒旦的化身,但是阿爾巴利諾用來代表哈曼的人選卻是安德森神父。這個老神父被綁得結結實實,這個時候正驚恐地看著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
他愣愣地盯著赫斯塔爾的面孔,好像不知道這個忽然出現在阿爾巴利諾身邊的男人是誰。然後忽然之間,他似乎在一瞬間認出了赫斯塔爾的身份——他難道還會記得當年在聖安東尼教堂裡一個給唱詩班彈鋼琴的小孩嗎?還是說他當年在放縱斯特萊德和其他教友的惡形的時候,也深深地記住了那些孩童的臉呢?——可他的眼中閃過了某種明悟,臉上露出了某種近乎慌亂的神情。更為巨大的恐懼從這張布滿皺紋的臉上衝刷而過,但赫斯塔爾已經冷淡地移開了視線。
他已經沒必要再看下去了,那個令安德森神父驚恐不已的事實對他而言已經沒有那麽重要……至少沒有重要到會令他失去控制的地步。
他只是冷漠地微微轉頭,看向了這艘駛向覆滅的木船上的最後一個人。
位於船尾的方向,被阿爾巴利諾用來代替油畫在被幸存者推舉到最高處的角色的人,毫無疑問地是拉瓦薩·麥卡德。
這位失蹤了很久的FBI探員被懸吊在教堂高高的穹頂下,琴弦把他固定成了一個非常複雜的姿勢:他的雙腳幾乎已經完全離地,金屬絲深深陷進他蒼白的皮膚裡,鮮血正從那些縫隙之中緩慢地滴出來。
麥卡德的一隻手毫無選擇地高舉著,把手竭盡全力地伸向斯特萊德方向的(至少看上去仿佛是如此)。根根鋼琴弦從高處垂吊下來,把他那隻手臂綁得結結實實——只是那隻手中握著的可不是籍裡柯那副油畫裡的紅色布條。他的那條臂膀是斷臂,手腕以上空無一物,而是個空空蕩蕩的、瞧上去就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肉模糊的橫截面,但是現在,盛開著鮮紅的玫瑰花的枝條從那條斷臂中噴湧而出,幾近詭異地盛放著。
而他的腳下翻倒著一個外表粗糙的罐子,裡面潔白的鹽粒灑出來,如同沙子一般落在他的腳下。這種晶體在古代煉金術的范疇中被認為純潔,而在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中卻被認為是被騙的象征。
赫斯塔爾甚至不用看麥卡德本人,都能知道阿爾巴利諾會在這階梯的頂端布置一個什麽樣的畫面、最後會表述什麽意象:他會選擇猶大,這毫無疑問,在真正到達懸吊在十字架前的惡魔之前,他首先會在那裡放置一個背叛神子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故事中的猶大受到了金錢的誘惑,而現實生活中的麥卡德受到的是更加光明磊落的東西的誘惑,他背叛的事物也理應比神子更加崇高。
當然,像是赫斯塔爾這樣的人,則自認為沒有評價他的立場——但卻擁有永遠消滅對方的肉體和靈魂的手段,因為那些局限於道德的約束於他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驅動他們行動的是另一種內在的動力。
赫斯塔爾沒有問阿爾巴利諾費了多少工夫才揪出這些人,那一定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很有可能把赫斯塔爾入獄的這幾個月都花費在了這件事上面。那可能也是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但是此時此刻卻不是聽故事的好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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