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是莫洛澤的朋友吧?”酒吧老板高聲說道,嘴角還帶著一個喜氣洋洋的笑容,“莫洛澤怎麽最近沒有來?”
哈代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種帶刺的東西卡死在嗓子裡的感受,他向著對方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然後嘟囔了一句什麽——可能是“她最近來不了了”,這是一句嘴接近於真話的謊言。然後他就任由善解人意的貝特斯把他拖到了遠離吧台的卡座裡,雙人沙發高聳的皮質椅背把閃爍不定的燈光和老板探尋的目光一同隔絕開來。
貝特斯短暫地離開了一下,回來的時候帶著兩杯啤酒。厚重的玻璃杯鏘的一聲落在木質桌面上,留下一圈潮濕的水汽,而貝特斯本人也跟著這一聲響一同落座了。
“鋼琴師的那檔破事先不提,”他皺著眉頭說,“巴特,你到底有多長時間沒睡好覺了?”
哈代知道自己眼睛下面那個碩大的黑眼圈瞞不過任何沒瞎的人的眼睛,他揉了揉乾澀的眼睛,不知道該怎麽對對方解釋。
巴特·哈代的父親是個軍人,參加過海軍陸戰隊,所以也不難想象他是在怎麽樣的家教之下長大的——男孩子不應該哭,男孩子當然也不能表露脆弱,也就是老哈代一貫的立場——所以,他既不知道如何對貝特斯表露他妻女獲救之後他做過的那些噩夢,也不知道如何開口說和拉瓦薩·麥卡德有關的那些部分。
奧爾加毫無聲息地躺在醫院裡,當哈代看著她的時候,其實往往想到的是醫生那些令人害怕的話語和滅門屠夫本人,直到麥卡德在一個周末毫無道理地出現,又一次把他的注意力拽回了禮拜日園丁和維斯特蘭鋼琴師身上。
——而對方正認為那些殺手是他女兒的救命恩人。
長久以來,他們對鋼琴師和園丁有些特別荒謬的猜測,麥卡德所說的無疑是他聽過的最為荒唐的一種。他說:我認為巴克斯醫生就是禮拜日園丁,而阿瑪萊特是鋼琴師。
當時,他們剛結束一場氣喘籲籲、莫名其妙的醫院走廊賽跑,又都重新站回到奧爾加的病房窗戶玻璃前面。“這是莫洛澤所說的話給我的啟示。”麥卡德探員冷硬地說道,而奧爾加特別不符合她留給常人的印象那樣安安靜靜地躺著,不言也不語。
這結論得出的太莫名其妙,他本不應該相信,但是……
“我很憂慮,所以就……失眠。”現在,他面對維斯特蘭罪證實驗室的領軍人物之一,貝特斯·施萬德納,終於實話實說道。
“因為如果那兩個人如果真的是罪犯,你就不得不親手逮捕他們?”貝特斯問,他聳了聳肩膀,放松地靠在柔軟的椅背上面。“我這樣說吧,巴特:雖然我不否認側寫在案件偵破中的作用,但是比起犯罪心理學,我更相信科學——犯罪心理學的結論很多是對於之前無數案例的總結歸納,縱使適用的范圍再廣泛,也總有特例出現。而科學不是這樣,科學是無可辯駁的。”
“而阿爾家確實沒有出現任何可疑證據,CSI在兩起不同案件裡再他家搜查過兩次,這我知道。”哈代撐著額頭說道,或許他們不應該處於對奧爾加的一點複雜心緒來到這間酒吧,刺耳的音樂聲吵得他更加頭痛了,“我知道你在安慰我,謝謝你。”
“你到底為什麽這次這麽在意麥卡德的說法?我猜絕不只是因為這次麥卡德說他是從奧爾加那裡來的靈感,我確實沒見過奧爾加犯錯,但奧爾加又不是神——所以,到底是為什麽?”貝特斯提出的問題相當一針見血,似乎是為了緩解自己稍顯銳利的措辭,他拿起啤酒杯湊向嘴邊。
“阿爾巴利諾……”哈代沉思著說道,“是個很怪的人。你知道他們都怎麽稱呼他吧?”
“他們說他是個‘天才’,這話我聽多了。”貝特斯笑了起來。
“他二十三歲從醫學院畢業,然後去環遊歐洲,二十四歲回到了維斯特蘭。”哈代說道,露出一絲微笑,“你知道乾他們這一行的,成為法醫之前應該先當四年病理醫生,但是他隻幹了兩年醫院院長就特別寫推薦信讓他提前進入法醫局。除去實習期,他只在法醫局幹了六年就被任命為首席法醫,你知道這成績有多驚人。”
“我感受到了,”貝特斯真心誠意地說,“所以你當年對他印象挺深刻的?”
“非常、非常深刻,”哈代用一種特別嚴肅的語氣回答,“我跟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是個普通警員,而他還只是實習法醫——並不是誇張,貝特斯,我之前從沒見過他那樣的人。”
巴特·哈代第一次見到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的時候是個炎熱的夏季,眾所周知,所有的法醫和負責凶殺案的警察都最討厭夏季,因為你不可能猜到高溫會使屍體腐敗成一幅什麽鬼樣子。
哈代越過明黃色的封鎖線的時候,那裡已經被記者擠滿了,有幾個比他更年輕的警員在屋外的牆角大吐特吐。一個警察煩躁地把單反相機塞進哈代手裡,眉宇間都是揮之不去的煩躁。
“你去代替那個負責固定證據的小夥子,”他說,向哈代指了指在門口吐到臉色蒼白的那家夥,“他快把自己的胃吐出來了。”
哈代就是這樣一頭霧水地穿著藍色的防護服踏進屋裡的,而立刻一股無與倫比的刺鼻氣味就撲面而來。那是一棟漆成可愛的白色的二層小樓,但是室內卻一點也沒有外面那種清爽的感覺——莫可名狀的腐敗液體混著血水在灰撲撲的地面上流淌,裡面還有白花花的蛆在扭動翻滾。
哈代費了好大勁兒才憋住乾嘔。室內有幾個CSI在捏著鼻子忙碌,而氣味的源頭——起居室的地板中央砌著一個形態粗糙的水泥池子——則蹲著一個年輕的棕色頭髮的男人,看他手邊的那個工具箱,他應該是個法醫。
哈代小心翼翼地走過地板,好讓自己不踩爆任何一條蟲子。他好不容易在那個年輕人身邊站定,問道:“是你需要屍體照相?”
“是,咱們最好在我老板來之前忙完,要不然他又得發脾氣。”對方漫不經心地說道。
——後來哈代才知道,此人指的“老板”是當時法醫局的首席法醫,一個脾氣很不好的老頭。
此時此刻他面前的水泥池子裡堆滿了屍塊,有少量蒼蠅圍著屍堆嗡嗡飛旋,密密麻麻的蛆在屍體表面白色海洋一般翻滾。光是哈代一眼看過去就瞧見了五隻手,而且好像還不配套。
但是這個年輕法醫好像並沒有受這些觸目驚心的碎片和難以言喻的氣味的影響,而是靈活地把鑷子戳進那成山的屍塊裡去,從裡面抻出了一條白蟲子。
而現在他只能看著對方把那條蛆蟲放進裝著乙醇的小瓶子:屍體上蟲子的種類、長度和蟲子所處的生長階段對判斷屍體死亡時間有重要意義,但即便如此,對方看上去也有些太淡定了點,更別提他是整個房間裡離這個可怕的現場最近的一個人。
“這就像是那種童話故事,《格林童話》上的那些。”那個年輕法醫興致勃勃地評價道,很自來熟地跟他搭話,“年輕的新娘打開了丈夫不讓她打開的房間的門,然後發現裡面的大池子裡堆滿了少女的屍塊;因為她忍不住窺探了她的丈夫的秘密,所以也只能成為她們中間的一員。”
“呃,”在拍下第一張照片之後哈代終於忍不住問道,“你不覺得這看上去令人很不愉快嗎?”
年輕的法醫沉思了兩秒鍾,然後回答:“從審美的角度而言也許確實如此,但是考慮到這是每個人的歸宿,也許也並沒有那麽不堪。”
“我不認為我的歸宿在這樣的池子裡。”哈代小聲嘟囔道。
“可這正是我們最後歸為塵土的方式,是我們呈現在其他人面前的真正形態。”年輕的法醫俯視著那些屍塊,語調遺憾地蓋棺定論,“形式已消失,隻留下依稀的夢。”
“這就是我第一次遇到阿爾的時候的遭遇。”哈代坦誠地說,而貝特斯的杯子已經喝幹了,他瞪著哈代,露出了一個呆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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