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吞吞地喝著酒,腦海裡琢磨著那個金發的小男孩——和其他更不合法的畫面,到酒喝到只有一指深的時候,他的一個屬下進門來匯報,說是典獄長來了。
典獄長當然回來,他們現在出於微妙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裡,典獄長和其他“老顧客”還擔心他被嚇破了膽在庭上把他們都供出來呢,聽到他被釋放之後當然會推出一個人來慰問他,典獄長就是那個人選。
其實斯特萊德不太想見這些人,他還在煩惱別的事情:就是曾經有人闖進紅杉莊園的事,那個晚上紅杉莊園裡沒有什麽特別見不得人的東西在,但是他辦公室裡的那台電腦卻在那個晚上之後被恢復出廠設置了。這是一個巧合還是闖入者做的?闖入者拿走了什麽東西嗎?他放在那台電腦裡的什麽東西?
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比他的庭審還有更令人憂慮一些。他料想到因為他掌握了太多秘密,那些來過紅杉莊園的大人物不敢讓他輕易被定罪,但是那台電腦裡的資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典獄長和其他會員不知道他曾經偷偷拍下一些照片、錄下一些視頻想作為底牌,如果他們知道了,自己就不會那麽好運了。
在他被捕之前,斯特萊德就試圖調查那個闖入者的事情,但是一直沒有什麽頭緒,現在他的一半手下都被定罪了,其中還包括最能乾的羅文,這項調查就又不知道要被拖延到什麽時候。
當然還有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斯特萊德很清楚他曾經到訪過紅杉莊園,在那個晚上選擇了米達倫,但是米達倫卻在問詢中說自己從來沒有被任何會員選中過。斯特萊德想破腦袋也沒想通米達倫為什麽要撒這種謊,這和奧雷莉死前奇怪的遺言一樣,構成了阿瑪萊特身上最大的疑團。
斯特萊德只能把這樣的疑惑埋藏在心裡,畢竟雖然這個事實可以用來在庭上證明米達倫的證詞有說謊嫌疑,但是這件事一來牽扯到了他的律師,二來——也是最為重要的——斯特萊德作為在這個案件裡完全“無辜”的一員,絕不應該知道米達倫到底招待過哪個會員,所以他只能對內心深處的疑問守口如瓶。
但是大步走進來的、喜氣洋洋的典獄長可不會知道他心中所想,這人還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控之中呢。
“斯特萊德先生,這次可真是虛驚一場。”典獄長笑眯眯地跟他寒暄道,“我和一些老朋友都很擔心你,這不,聽見你一被定為無罪,我就來了。”
——或許說是“都很擔心你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才更準確,斯特萊德只是露出了一個同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道:“只不過是我的運氣很好,我有不少好律師。”
“對了,說到律師。”典獄長忽然說道,從手中裝模作樣的公文包中掏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斯特萊德,“那個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事情我托人調查過了,看上去沒什麽出奇的,不過你也看一看——說真的,我之前以為他是跟你有仇、要給律師團拖後腿的人呢,但是看上去他辦事情也很靠譜嘛,說不定是咱們之前多心了。”
斯特萊德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接過對方手裡的文件夾翻開。那都是些很普通的個人資料,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履歷,他在A&H律師事務所的從業經歷,之前在別的州的大律所的工作經歷和實習經歷,大學時期和在法學院時的照片……
斯特萊德的翻頁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他的手指就按在最後一頁的頁腳上,那一頁上粗略地記載了他就讀的高中的資料,另附有一張網站頁面的打印圖:他剛上高中那一年獲得了一個獎學金,學校把他和其他獲獎學生的照片都發布在了學校官網上,收集資料的那個人細心地把這個頁面整個打印了下來。
斯特萊德死死地盯著那張年輕的面孔:那張尚顯稚氣的面孔,因為缺少脂肪和皮膚發黃而看上去和現在近乎截然不同的面貌,更加鋒利和突出的顴骨和眉弓的棱角,藏在寬松的衣服下面的過瘦而略顯佝僂的身體,陰鬱而逃避鏡頭的目光——
他的嘴角繃緊了,甚至連咬肌都顫抖起來。
這是不可能的。不應該是這個人。
“……威廉姆。”
這兩天之內阿爾巴利諾第三次見到赫斯塔爾,對方依然站在被告的旁邊,他和斯特萊德不應該站在一起,那看上去是如此的怪異而不協調。
赫斯塔爾問:“對於布萊克先生的證詞,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阿爾巴利諾花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布萊克”這個名字從自己的記憶深處翻找出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阿爾巴利諾對自己不太在意的事情向來記得不那麽清楚。
他記得布萊克的事情發生之後他還沒當法醫幾年,也沒有成為禮拜日園丁幾年——這是個十分重要的前提,那個時候他尚未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就好像他第一次獻給大眾的作品糟糕透頂一般,那個時候他對普通人還抱有一丁點幻想。
或許是他當年在歐洲旅行時的一些經歷給他造成了一些錯誤的印象,在他回到維斯特蘭的頭幾年裡,他的血液中依然有種屬於異鄉的、歐式的、浪漫的瘋狂在流淌,使他以為在普通人——在“活著”的普通人身上也能挖掘到“美”。畢竟他的記憶深處還有他的母親,還有湖泊,還有浮在水面上的麻葉繡線菊柔嫩的白色花瓣。
所以當布萊克來找他、請求他的時候,他陷入了一種直白的好奇情緒中。他好奇著關於無措而瘋狂的靈魂的事情,他好奇著關於其他的罪人思想中的一切;而他眼前的這個人被莫大的恐懼支配著,而他想知道從這暴戾而龐大的情緒中有什麽東西能蛻變出來。
因此他答應了,隱瞞了一兩個關鍵的證據,延緩了對方入獄的時間——可惜這個人沒能給他驚喜,對方依然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直到另一起也蠢得可以的犯罪真正把他送進監獄。
阿爾巴利諾承認自己感到失望,“美是難的”,他曾經聽過有人這麽說。確實如此。從人的靈魂之中爆發出的純粹的、瘋狂而專一的美是如此的罕見,至今他也只在他的母親身上見到過一次。
於是阿爾巴利諾感到失望,再次把目光投注向已死之人。
——直到若乾年之後,他遇到了赫斯塔爾·阿瑪萊特,遇到了維斯特蘭鋼琴師。
此時此刻,他直視著站在被告席上的人,這個凶殘的殺手就站在自己的仇人、自己一切罪惡的源頭之物身邊,聲音冷而硬,美妙而不可動搖。
阿爾巴利諾簡直想要微笑了。
“我沒有什麽要反駁的,”所以他頗為愉悅地回答道,“布萊克先生說得都是事實。”
拉瓦薩·麥卡德坐在奧爾加的病床之前。
按照醫生的說法,她的情況最近有所好轉,上肢可以看見有輕微的反應,如果一切順利,她可能在近日醒來。
“如果一切順利”,麥卡德隻想對這樣理想化的詞報以冷笑,事情永遠不可能向著順利的方向發展,就如同現在卡巴·斯特萊德已經是個自由人了一樣……當他們把這個人在關押孩子們的現場捉拿歸案的時候,誰又能想到現在這一天?
如果尚且毫無聲息的人在這場庭審之前醒來,事情會有所不同嗎?
或者,如果她更早醒來,是否禮拜日園丁和維斯特蘭鋼琴師早已羅網?
麥卡德明白想這些事毫無意義,天還是要亮的,等到天一亮,他就得乘上飛機回匡提科去了。阿爾巴利諾·巴克斯那種精明的家夥不可能料不到他們已經被盯上了,雖然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麽阿瑪萊特混進紅杉莊園,但是可能等他下一次有機會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偷渡去墨西哥了。
麥卡德真的在這一刻思考了一下,現在就去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家門口,在門鈴響起對方來應門之後往裡面開兩槍是不是才是最佳的選擇——但什麽才是最佳的選擇?最佳的選擇真的存在嗎?
他腦海裡有很多煩亂的念頭劃過,與此同時他的手機鈴聲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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