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許是雪盲症,當時地面的積雪肯定很厚了,他出門的時候又是白天,出現類似的情況也不奇怪。”阿爾巴利諾讚通道。
然後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看著看著日記,把自己的下巴抵在赫斯塔爾的肩膀上了。以往他這麽坐沒坐相,赫斯塔爾多半會嫌棄地把他推開,但是此刻對方倒是沒有多說什麽。
而赫斯塔爾手中那個薄薄的小本子上已經只剩下最後一篇日記了。這篇日記的內容極為潦草,仿佛是人在非常著急的情況下隨手寫下的,頁面上有不少墨水的汙漬。
頁面的邊角上還有一大塊髒汙,把頁腳浸成了深棕色,又重新乾涸的頁面早已發硬發脆,仿佛再一碰就會崩碎。
1798年1月1日
我撞破了伯格曼老爺的秘密!我沒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的!不!他一定是故意讓我看到的,他決不能讓我活著離開這個城堡!
瑪莎,我愛你,如果你能看見這本筆記,或者別人能看見這本筆記,請快點離開這裡!這城堡裡住著一個惡魔!■■■■■■■■(一片模糊不清的文字)……不,擁有這城堡的祖祖輩輩都被惡魔詛咒了!
惡魔就住在牆壁裡!惡魔無處不在!上帝啊,我知道他就要追來了!他一定在注視著我,在我跟瑪麗交談的時候他一定就注視著我,於是瑪麗死了,現在我也要死了!為什麽要讓我遭受這些?他就要來了■■■■■(模糊不清的文字)——
句子的最後是一大片墨水汙漬,還有被筆拖拽滑下的一條凌亂的長線。赫斯塔爾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手摸著頁腳那片棕色的汙漬問道:“你覺得這是血跡嗎?”
“很像。”阿爾巴利諾露出一個笑容,“加布裡埃爾還真是定了一家歷史非常錯綜複雜的城堡啊。”
“我懷疑她也並不知情,不知道是誰把那個盒子隨手放在書架上的,但是很顯然買下這棟房子的人根本沒打開過那個盒子。”赫斯塔爾平靜地回答。
阿爾巴利諾坐直了身子,瞥著這人的側臉。現在太陽已經很低了,他的額發和睫毛上都被日光映上了一層極為耀眼的金色光暈。然後,阿爾巴利諾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既然打算在這裡住一段時間,順手調查一下之前發生過什麽也無所謂,反正你的日程上也沒有特別多的活動。”赫斯塔爾想了想,回答道。
“嘿!我的日程上有好多性愛的!”阿爾巴利諾抗議道。
赫斯塔爾完全無視了他,旁若無人地繼續說:“明天按你的建議去鎮裡的圖書館看看吧,不過現在我打算繼續研究一下這本日記,看看有沒有漏掉的細節。”
“所以說在景色那麽美你還坐在船上的時候,你就打算一心一意地看一個幾個世紀前的倒霉死人的日記了嗎?”阿爾巴利諾抱怨著,“我最開始的計劃可不是這樣的。”
他的抱怨裡可能有些半真半假的成分在,他恐怕並不是真的在意他的那些計劃,因為他也心知肚明,赫斯塔爾或許非常喜歡他顯得“人性化”的時刻。他不介意在某些時刻演一演戲,赫斯塔爾也樂得在這種時候不拆穿他。
他們已經磨合出了一種默契,知道不必以一種殘酷的方式把事實說穿,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他們不討論“愛”、“藝術家的新鮮感”以及“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你會怎樣處理我的屍體”,就好像站在教堂前發誓說“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的那些人在說這話的時候並不真的想著死亡一樣——赫斯塔爾知道在未來有一天他們確實會被“死亡”分開,但是暫時,他不會想死亡到底會以哪種方式到來。
於是他選擇放下書,抓著阿爾巴利諾的手腕親了一下他的面頰。
“劃船吧。”他說。
等到赫斯塔爾把那本日記再次研究了一遍的時候,太陽已經變成了一種溫和的橘紅色,正向地平線的盡頭墜去。阿爾巴利諾在二十分鍾之前已經把船劃到了岸邊的某處,把船用繩子拴在了臨近河邊的一棵樹的樹乾上,然後就沒再打擾他。
現在,赫斯塔爾放下那個記載著如恐怖故事一般的經歷的小本子,看向阿爾巴利諾,然後不禁愣了一下——阿爾巴利諾放松地躺在木船中的一條毯子上,頭枕在木船中作為座位的窄木板上。
這並不是一個非常舒服的姿勢,但是他依然睡著了。他的身體微微蜷縮著,睫毛安安靜靜地拂在眼下的皮膚上。看上去近乎是全然安寧而不設防的,夕陽金紅色的光輝照耀在他的身上,讓他的皮膚瞧上去都是一種溫暖的金色。河流緩慢地自他們身邊流過,河面上一片片盡是破碎的金色光斑,水流柔軟地拍打著船底,發出有節律的響聲。
然後,非常忽然地——毫無邏輯地——赫斯塔爾忽然想到了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的某個片段,他再某個舊書店裡讀到了弗朗西絲·博內特的《秘密花園》,裡面有這麽一段話:
“活在這個世界上,怪事之一是,僅僅是偶爾之間,你才確信無疑你會永遠、永遠、永遠活下去的。你有時知道這一點,當你在嬌嫩肅穆的拂曉時分起來,出去獨自站著,深深把頭往後甩,看上去、上去,目睹灰白的天空慢慢變化、發紅、奇跡般的不可知發生著,直到東方讓人幾欲叫喊,你的心靜止下來,為日出那奇怪的、不變的至高無上——這一幕每天早晨一直發生,持續了成千上萬上億年。這一刻你就知道了,大約持續片刻。你有時知道這一點,當你獨立在落日的林中,神秘的金色靜謐斜穿過樹枝、投到樹下,仿佛在慢慢地說著什麽,一遍又一遍,聽不真切,不論你怎麽努力。然後,有時夜裡無邊的墨藍色寧靜,上面億萬顆星星在等著、看著,讓人確信;有時遠處一陣音樂讓它真實;有時是一個人的一個眼神。”
在赫斯塔爾小的時候,他不理解這種感受。那是當然,當時他有許多需要操心的事情,譬如說飲酒過多的父親、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學費,又或者怎樣合理地逃開教堂裡的那些鋼琴練習而不傷父親的心,如何逃離那些成年人肮髒的手指。
對於幼年的赫斯塔爾來說,沒有哪個瞬間是令人覺得自己是會“永遠、永遠、永遠”活下去的。
而對於已經長大之後的赫斯塔爾來說,那無疑就是此刻。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是一種令人感覺到肅穆的沉默——而他緊緊是注視著阿爾巴利諾,對方的面孔正被夕陽西下時刻那變化無窮的暮光描摹著。然後,他輕輕地、慢慢地把那本日記放回原來的盒子裡,把盒蓋蓋好,塞到了不太礙事的船艙底部。
他感覺到自己要乾的事情可能有點傻,但是又為什麽不呢?他們現在在奧地利,沒有任何其他事情發生,沒有工作,沒有人死亡,也沒有一堆警察在後面追捕他們。對於赫斯塔爾來說,居住的古堡可能發生過某些詭異的死亡事件只是他的生活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所以他可以把它們暫時拋之腦後。
然後他緩慢地滑下了凳子,在木船底部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躺在了阿爾巴利諾身邊。就算是墊著毯子,船底依然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但是這是可以忍受的。
因為阿爾巴利諾的皮膚就貼在他的手臂側面,呼吸均勻地從他耳邊掃過去,因為天空全然是沉靜而輝煌的水藍色,紫色的晚霞和串珠一般的玫瑰色雲朵點綴在地平線的盡頭。因為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水流溫和地包裹著小船,要不是有一根繩子牽著他們,就會把他們送到遠方。
第138章 梅爾克韻事 03
“你就是一切的意義。”
-
赫斯塔爾從梅爾克鎮的圖書館回來的時候,阿爾巴利諾正在城堡的露台上畫畫。露台外面可以看見波光粼粼的多瑙河,還有一大片起伏平緩、鬱鬱蔥蔥的山丘,一看就是畫家們會喜歡寫生的那種景色。
這人老老實實第坐在椅子裡面擺弄畫板的時候看著真的不像是在枕頭下面藏了不止兩把刀的殺人狂(雖然刀其實完全不是阿爾巴利諾藏的),這段時間他表現良好,大概可以理解為:沒有忽然弄死城堡裡的任何一個仆人,沒有開車出去一趟之後後備箱裡就多了一具屍體,沒有挑釁執法人員,也沒有跑去追殺音樂劇演員。
Fxsh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