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雲舟手捏著杯子,眉眼微垂,上午之後其實他也想了很多,寧咎描述的那個世界和現在有太多的不同,比他們這裡要先進要和平,是一個很美好的世界。
他其實感受到了寧咎身上的那股疏離的倦怠感,這樣的倦怠感讓他害怕,讓他有一種寧咎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麽留戀的感覺。
他對自己應該很失望吧,以至於能說出上午那樣他們並不合適的話。
閻雲舟喝掉了杯中酒,頓了片刻有些試探地問出聲:
“能和我說說你們那裡兩個人在一起是什麽樣子的嗎?”
寧咎察覺到了他話語中的小心,有一絲心酸,半晌他低頭笑了一下:
“其實兩個人在一起什麽樣子的都有,我在那裡沒有談過,所以沒有什麽切身的經歷可談。”
閻雲舟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寧咎卻看出來了他想問什麽,他轉過了身,正對著閻雲舟,這樣雲裡霧裡的對誰都不好,他決定說清楚:
“你帶兵打仗遇到過孤立無援的時候嗎?”
閻雲舟點頭:
“你會如何做?”
男人的聲音不大,卻堅韌有力:
“既無援軍便只能拚殺到底,與天爭命。”
寧咎淡笑了一下,敬了他一杯酒:
“那若是孤身入泥潭,跳又跳不出,沉又沉不下,該如何?”
閻雲舟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暗色:
“在這裡你很不開心是不是?”
所以他認為在他的身邊是泥潭嗎?寧咎微微搖頭,晃了晃杯子裡的酒:
“不,到了這個時代我有過不甘心,有過憤慨,但是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我也找到了我在這裡的價值,同樣的治病救人,沒有什麽不同。
如果我們一直如初見的那樣,你是賞識我的王爺,我是能幫你治病的大夫,有你的信任我可以在軍營中施展所學,我們互惠互利,會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局面。
但是結果就是我拒絕不了你對我的吸引力,拒絕不了你的感情,也控制不住我對你的好感,我們成為了另一種關系,一種在我們那裡叫做情侶的關系。
所以我開始想要感情上的對等,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我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仰仗於你,我們的目的若是一致我做什麽都是順風順水,但是若我們的意見不一致,那麽我將毫無反抗的余地。
我的身後空無一人,可明明我也做了那麽多。”
寧咎的聲音並不高亢,甚至都不激烈,平和淡然,娓娓道來,卻是聲聲句句都砸在了閻雲舟的心口上。
他忽然意識到上午寧咎問他的那個問題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如果我堅持隨軍出征,你會怎麽樣?”
他當時的沉默和回答,無疑是擊碎了寧咎心中最後一絲期待。
是啊,寧咎孤身一人到了這裡,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好像永遠都在為了別人。
他救了他,救了那麽多的將士,一個人做藥到深夜,徹夜埋頭在傷兵營中救治傷員,他以為在他這裡可以得到尊重,但是他卻成為了那個傷害他最深的人。
閻雲舟忽然有些語塞,他甚至覺得現在一切的言語都太過蒼白,瞬間明白了寧咎為什麽覺得他們不合適。
這麽長時間他知道寧咎是一個非常有主見的人,從不低頭,從他的言語中他也知道他在從前的世界多麽的優秀。
“好像對不起這幾個字挺沒用的。”
閻雲舟說完便有些沉默,一如這屋裡的氣氛一樣,方才他那一句“我的身後空無一人”,讓他深深感覺到了那種窒息的無力感。
寧咎什麽都沒有說,他不是那種軟弱的人,說出這些也不是想要閻雲舟的道歉,但是有些事兒說出來就是要比憋在心裡好受了一些。
他也舉起了杯子和閻雲舟碰了一下,兩個人一飲而盡。
閻雲舟抬手給兩個人都倒上了酒,寧咎抬眼:
“你再一杯就別喝了。”
閻雲舟的笑意有些微苦開口:
“這頓酒先欠著,等此戰結束,我陪你好好喝一頓。”
這一句話忽然讓寧咎的心裡敞亮了一瞬,無奈,憋屈,甚至那種窒息感都淡去了兩分。
他和閻雲舟遙遙一敬,兩人都幹了杯中酒,寧咎微微點頭示意,閻雲舟抬手給他滿上。
閻雲舟想要說什麽卻不知從何開口,他看著寧咎一杯接一杯,沉默了很久才出聲:
“我第一次上戰場是我15歲的時候,那個時候我父兄還在,因為家訓的關系,我對那真正的戰場甚至是期待的。
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我站在戰場上,震耳欲聾的鼓聲響在我的耳邊,鐵蹄踏的我腳下的那片土地好像都在跟著振動。
滾滾黃沙飛揚而起直迷眼睛,我的身邊不斷有長槍短劍攻過來,刀刀致命,我自以為練得純熟無比的槍法卻只能疲於招架。
沒有了在演武場上的點到為止,一著不慎丟的就是性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手中的長槍越來越沉,直到再也躲不開劈頭過來的長戟。
我以為那一次逃不掉了,但是下一刻那揮舞著長戟的人的頭顱就被我父王砍掉了,鮮血噴在了我的臉上,我睜開眼的時候只看到了那個無頭屍首在我眼前。”
寧咎手裡還握著酒杯,血腥殘酷的戰場仿佛如一幅畫卷隨著閻雲舟的聲音鋪展在了他的眼前。
他知道閻雲舟這些話是為了和他解釋他不願意讓他跟去戰場的理由,他沉默沒有出聲。
閻雲舟微微低頭看向了酒杯又看了一眼寧咎:
“我能再喝一杯嗎?”
寧咎沉默了一下還是抬手給他滿上了。
閻雲舟甚至有些珍惜地看著眼前的酒,半天才出聲:
“煜安,擅自為你做決定是我的不對,是我自以為是,我再一次向你道歉,以後我會將我的想法出說來,讓你做選擇好嗎?
如果,如果你真的覺得我們現在在一起讓你覺得很不順心的話,我,我願意尊重你,但是我不想放棄,永遠都不會放棄。”
一貫殺伐果決的人聲音卻第一次這樣猶豫,他能感受到寧咎的情緒在壓抑,也能感覺到那種孤身一人的無奈,憋屈。
所以他不想再勉強他了,他願意做出改變,願意退回到安全線的後面,願意等到寧咎還願意接受他的時候。
寧咎的手指握緊了杯子,指尖都在發白,閻雲舟的話也讓他理智的思考了一下。
閻雲舟確實有足夠的理由不想讓他經歷他從前在沙場上經歷的一切,如果易地而處,他是不是也會和閻雲舟做出同樣的決定?
他低估了戰場的凶殘,或者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閻雲舟願意和他坦白他的想法是他能看到的誠意,是他在對他從前擅自幫他做決定的事道歉,除了這件事兒其實閻雲舟並沒有什麽錯。
身份,階級是原罪,卻是這個世界無法繞開的大環境和前提,甚至不以閻雲舟的意志為轉移,寧咎閉了一下眼睛,忽然笑了出來。
將路走到死胡同裡面實在不是他的風格,難道他寧咎要因為一個門不當戶不對就直接將人拒之門外嗎?
這似乎更懦弱了一些,他抬手拿起酒杯和閻雲舟碰了一下: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我是不是太懦弱了?將身份,等級給我帶來的窒息加在了你身上?”
寧咎有些自嘲出聲,閻雲舟的眉眼舒展了一分,眼中的絲毫不加掩飾的欣賞,聲音肯定:
“你如果懦弱,那恐怕沒有堅強的人了,同樣的情況下,沒有人可以比你做的更好,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醫者。
沒有你不知道要有多少重傷的將士送命,其實你身後不是空無一人,你的身後有你救過的將士,有那些將士的父母妻兒,他們會感謝曾經遇到了你。”
閻雲舟沒有誇大其詞,他見過那些男人死在戰場上的孤寡婦孺過的貧苦的日子,知道那些人因為沒有了兒子,丈夫,父親,日子會有多難過,而寧咎不知道救了多少個這樣的家庭。
寧咎的眼中忽然有些熱,好像眼前閃過了傷兵營中那一個個看著自己感激的目光,那些重傷下看著他充滿希冀的眼神,好像是他一葉障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