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觸感微涼,奇妙地緩解了疼痛,老何晃神片刻,看見幾條觸手從他的傷口伸出,爬向時淵。
他猛地一驚,剛想退開,可觸手輕柔地纏上了時淵的手指,仿佛依戀,又仿佛……敬畏和朝拜。
他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打量少年:“你、你你……”
他忽然回想起初見時淵的場景。
——那時,蜂王高速振翅,而時淵向它伸出了雙手。
老何就在隊伍的前端,他從沒見到那麽平靜的神情和眼神。
時淵不嫌棄怪異的外表,不懼怕怪物龐大的身軀與致命的尾針,他似乎不理解善與惡,美與醜,生與死,這些涇渭分明的界線,對他而言如同無物。
不論時淵是單純無知,還是真的毫不畏懼……
那一刻,他是溫室中的花,是象牙塔裡的隱者,是誤入蠻荒的神明。當他如此輕柔地伸手,撫上那醜惡的面龐,怪物是他的信徒,溫順地等待救贖。
蜂王向時淵張開六足,想把他圈起來。
老何本以為那是捕食,可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是一個擁抱。
來自怪物的擁抱。
此刻,時淵和彼時一樣伸出了手,撫過老何堪稱可怖的臉,認真說:“希望你旅途平安。”他把手/槍遞到老何的手中,“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但我不需要這個。”
老何盯著他:“……原來如此,難怪啊,難怪你什麽也不怕,什麽也不在乎。這些荒原和森林都是你的,都是你們的。”他痛苦地晃了晃頭,沉默數秒,“已經沒時間了,我、我真的要走了,時淵,再見,雖然我們永遠不會相見了。”
他倒退幾步,卻又像是見到鬼了,看著時淵的身後。
他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
時淵還沒反應過來,肩上就是一重。
他被人摟進了懷中。
這個懷抱很溫暖,他能聽到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他努力扭過頭去,這個角度看不見來者的面容,只能看到他持槍的手。
那雙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握住槍支時像是致命的藝術品,槍口穩穩對準了老何。
時淵不懂槍械。
他這兩天看到很多人用槍,不知為何,無人能給他這樣的感覺——他知道,這雙手只要扣下扳機,就一定能擊中他的目標,不會有意外,就像是倦鳥終將歸巢,烈日注定西沉那般絕對。
不,不止是槍。
這個人在這裡等很久了,他早就知道了老何的動向,知道他在此時此刻會出現在此地,也知道自己會射出這發子彈。
老何聲音變調了:“陸、陸上將……”他牙齒噠噠作響,“別別別殺我!我有個女兒,她才五歲!我知道我活不了,我只是想回去看她一眼,一眼就好!她、她的偶像一直是你,說以後要和你一樣當深淵監視者,要跟你合照,她還問我能不能見到你。我想回家,放我走吧,讓我走吧——”
聲聲哀切,宛如泣血。
男人說:“你還有什麽想講的嗎?”
他不帶半點情緒,時淵卻從頭到尾僵住了。
這是他的人類的聲音!
他絕不會認錯!
老何死死盯著男人,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的情緒波動,但最終失敗了——那張英俊如雕塑的面龐毫無波瀾,沒有挑眉,沒有抿唇,沒有最細微的表情,每一寸線條都平平整整,不會被外力撬動。
他意識到眼前人不會心軟,上前半步說:“陸上將,陸上將,安樂死法案是你簽署的吧?因為法案,無法救治的傷者直接死在了城外,多少人沒能見到親人的最後一面,現在我也要那麽死了。你安的究竟是什麽居心,你沒有親人麽,你不想最後看著他們說我愛你,然後再安詳辭世嗎?活著已經那麽難了,難道死前,連這一點心願都沒資格被滿足嗎?!”
男人不為所動,一手摟住時淵一手持槍。
老何笑了,臉上冒出了更多的觸手:“哦對我忘了,你確實沒有家人,當然不懂。你可能連愛是什麽都不知道。”他緩慢舉起雙手,“你贏了,我投降。帶我回去接受安樂死吧,還是說你要直接擊斃我?不過我是真沒想到,你殺過那麽多怪物,卻把……”
卻把最可怕的怪物抱在了懷裡。
話音未落,他身上的一條觸手猛然暴起,拔出腰間的短刀!
觸手的速度、力量都可怖至極,這一下猝不及防,快到人眼無法捕捉。拔刀的刹那,層層疊疊的觸手蓋住了他的頭部。老何露出癲狂的笑——他沒意識到,能操控觸手就代表他的意識已經和觸手融合。在思維的盡頭他不是人類了,被冰冷的殺意和咆哮填滿。
出刀!
出刀!刺穿他的頭顱!
刀尖的寒芒閃爍,就要甩出——
一個烏黑的子彈孔出現在老何的眉心。
子彈精確地穿過觸手的阻礙,他的笑容凝固。
觸手狂亂揮舞,隨著他的身軀一同倒下,逐漸失去了力度。
他死了。
它們也死了。
時淵在男人的懷裡,側著頭看到了全程。
男人松開摟住他的手,上前,又在老何的頭上補了兩槍。然後他轉身說:“走吧。”自始至終沒半分猶豫。
時淵看著他的背影,最後一抹天光落在他身上,將影子拉得長且濃鬱。他依舊是無表情的,側臉線條凌厲,站姿挺拔,聯盟的五星肩章閃著暗金色光澤。
故人重逢。
這不是重逢的好時機。寒風呼嘯,殘陽似血,無垠的天幕正燃燒著下墜。怪物在深林躁動,長舌的鳥,不死的貓,奇形怪狀的蛇類蠕動,它們身上掉下軟綿綿的寄生蟲。地上,在他們的腳邊,躺著一具尚且溫熱的軀體,男人為老何合上了眼睛,可老何的手往東面伸著,那是城市的方向,他卻再摸不到魂牽夢縈的女孩的黑發。這是很淒冷的一幕,這是很無奈的結局,這是糟糕無比、又在末世中最尋常的一天。
但細小的電流啃食著時淵的脊椎,讓他微微發抖。
他在他的身後喊:“……陸聽寒!”
風聲很大,大到能吞沒所有秘密,他覺得沒有人能聽到。
男人頓了一瞬,回頭,看向了時淵。
“是我。”他說,“我在。”
第6章 他與城
陸聽寒總是這樣突然出現。
十年前,在某個尋常的日子裡,當深淵旁的枯樹第一次抽出了新條,他踏著朗月清風來到觀測塔,孤身一人,久久凝視著深淵;十年後,在一個燃燒的黃昏,他將時淵摟在懷中,射出那發早已注定的子彈。
盡管陸聽寒不知道,但每次都是他找到了時淵。
“走吧。”陸聽寒重複道,目光在時淵身上停留了幾秒鍾,又移開了。
陸聽寒沒認出他。
這幾乎是肯定的,誰也不可能想到深淵成精了,活蹦亂跳地要找自己。
時淵愣了幾秒鍾,甩著尾巴跟上了陸聽寒。他一直是個膽小的怪物,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拽住了陸聽寒的袖口,心臟砰砰直跳。
陸聽寒任由他牽著自己,踩著嘎吱作響的枯葉往前走。這一小段路很短,可時淵覺得時間漫長,像是醇酒一樣不斷膨脹、在空中發酵,讓他暈乎乎的。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陸聽寒的背影,就像是他的意識沉在黑霧中時,也是這樣一遍遍以目光描摹他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