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的觸感相當溫熱,就是杯壁有點厚。好在組成杯口的手指指甲修剪乾淨,還透出健康的血色來。
吃完雞湯,她收拾好保溫罐,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
外面是個好天氣,能看到很多半透明的手臂在空中遊走,軟得像水母觸須。又是平靜的一天,她想。
帶著血管的表盤中,形狀漂亮的拇指、中指和小指悠然轉動。孫棲安抬頭看了看時間,就在此刻,她突然有種模糊的異樣感。
有什麽不對勁。
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
算了,難道天氣這麽好。孫棲安拍了拍隱隱作痛的腦袋,心情很是舒暢。
等手指針走到了八點五十,孫棲安整整衣領,踏出門外。
“識安的詢問。”她握緊雙手,“得認真應對才行。”
“是啊。”母親——她早已過世的,真正的母親——臂膀環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溫聲細語,“得認真應對才行。”
孫棲安熟練地扎好頭髮,抬頭挺胸朝前走。而在她的對面,李念身後跟著微微低頭的高夢羽,兩方正好打了個照面。
孫棲安眨眨眼。
李念肩頭,也停著一隻漂亮的臂膀。
果然,她只是杞人憂天。世界還在正常運轉,沒有任何異樣。
“我感覺其實挺好的。”
落座之後,孫棲安笑得溫柔秀美,一如既往。
“嗯,我沒再遇見什麽怪事,也沒有看見異常手臂……要不,你們還是去問問別人吧?”
……
此時此刻,鬼王大人還在“滿足”體內受難。
要是彼岸有錄像機,殷刃猜自己一定很像被扔進碳酸飲料的薄荷糖。他快被這些見鬼的泡泡給活活凌遲致死。
問:寒天雪地,四面八方下刀子但又沒法躲,該怎麽辦?
答:抱頭蹲地。
恢復意識後,殷刃非但沒像戚辛所期望的那樣長高長大,他蜷得比受了驚的蚌殼還緊。可惜就算減少了與氣泡的接觸,那些疼痛還是漫無止境地襲來。
太痛苦了。
老人夢見連天的炮火,流浪狗夢見揮舞的刀光;孩子夢裡追趕舍棄自己的父母,青年夢中抱緊愛人的屍體。大到流離失所,小到愛寵死去。漆黑的情緒燉成一鍋粥,每個氣泡破裂都是一聲悲鳴。
太歡喜了。
病人夢見康復的一日,鳥兒夢見溫暖的南方;父母夢見自己逝去的兒女,中年夢見脫離實際的斑斕奇遇……又是無數滿足紛至遝來。
猶如冰與火,兩者交替折磨。情緒炸彈一個個在殷刃身上爆炸,炸得他體無完膚。
他在人世活了數百年,在這裡卻像是個嬰兒,被迫在一個個年幼或蒼老的心靈中穿梭。數以千億的喜怒哀樂混亂而激烈,他即將被無數個心靈淹沒碾碎。
要承受住這些,解法已有前例——要麽像千年前的鍾成說那樣,拋棄一切情感,要麽像千年後的鍾成說那樣,用科學的意志把自己防得固若金湯。
第二條路,他是走不了,可是拋棄情感……
的確,無法理解、不去在乎,可能是應對這萬千混沌唯一的解法。就像生而為人,不會去在意蟑螂的喜怒哀樂。又好像嫩肉遍遍潰爛,生出厚厚的老繭,自是不會輕易被刺激。
殷刃撐著破碎的意識,突然間有些難過。
邪物,大天師,凶煞……恐懼幼崽。剝去層層外殼,他不過是個親娘生下的,有血有肉的凡人。而他的對手,是這億萬年來,彼岸沉澱而成的情感混沌。
怪不得他先前總有種無力感,這回徹底撥開雲霧,他的確是蜉蝣撼樹,螳臂當車。要處置遠超人類的敵人,自己也要變成遠超人類的某種東西,多麽公平。
可他下不了這個決心。
無數夢境掠過,美麗非常。而若是舍棄能夠理解它們的眼,在他眼裡,它們或許和下水道泛出的髒汙泡沫沒有區別。今後,無論是九組眾人的死活,還是鍾成說臉上那點微妙的情緒,通通都會變作輕塵,再不會觸動他半分。
殷刃不喜歡那樣。
那麽要放棄嗎?灰溜溜回去,盡人事聽天命,抱著無力感得過且過?
還是說要全部接納?要是一直強忍這種痛苦,別說過一年,一個月,一天不到,他就要了無生趣。
真要命。他最初來到這個時代,明明只是想弄點新鮮吃食,活一天算一天的。
“我不習慣思考這個……”殷刃在腦海中苦澀哼唧。
要是鍾成說在的話,說不定能給出一些元物角度的離奇點子。不,也不對,那家夥自己都不太會處理情緒……
想到這,殷刃突然愣了片刻。
最初遇到這種難題,是什麽時候來著?
【我隻習慣思考“我”怎麽全身而退……這是我第一次試圖思考“我們”。】
屍籠之內,自己被“眷戀”元物層層包裹時,鍾成說是這樣說的。
【殷刃,我會想出一個更合適的解法。】
更合適的解法。
殷刃蜷緊的身子微微松開些許。
當時,他們先通過戰鬥緩和了自己的失控症狀,隨後解決掉了“眷戀”。這其中應該有什麽,他似乎抓住了什麽……
要麽放棄人性,要麽放棄變強,要麽強忍痛苦,直到逼瘋自己。
為什麽沒有第四條路?
【……戰鬥是最好的發泄方式……】記憶的碎片在他的耳邊呢喃不止。
元物們對人類少有共情心理,所以才有天然屏障。“滿足”和“恐懼”沒有腦子,自然想不到這種層面的問題。
種種情緒在他的腦中炸裂,他一直想去否認,想去凌駕,想去操縱。如果他放棄抵抗,試圖接納這些情緒,會怎麽樣?
橫豎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見勢不對大不了喊戚辛救命!
殷刃心理上憋了口氣,突然整個展開身體。
老人夢見連天的炮火,流浪狗夢見揮舞的刀光,他蹲在旁邊,與他們一起嗚咽;孩子夢裡追趕舍棄自己的父母,青年夢中抱緊愛人的屍體,殷刃站在附近,哭得比他們還大聲。
病人夢見康復的一日,鳥兒夢見溫暖的南方,他也跟著露出微笑;父母夢見自己逝去的兒女,中年夢見脫離實際的斑斕奇遇,他為他們記錄下這一瞬的時光。
殷刃不再設防,他穿過一個個無序的意識,毫不掩飾自己的恐懼與滿足。果真是鍛煉,這是錘煉精神的絕好機會。他甚至開始主動迎向那些夢境,感受夢境主人的種種情緒。
最開始,確實是痛的。
作為強悍的元物、恐怖的凶煞,抑或是萬人敬仰的大天師,的確不該受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影響。強者貌似該以赤腳踏平荊棘,走出一條血路去。
但是作為凡人殷刃,他允許自己被擊敗,被折磨,被這數不清的人間冷暖淹沒。難過便哭,快樂就笑,反正他臉皮厚的很——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沉浸一下又怎麽了?
他偏要受著。
漸漸的,殷刃曾經瘋狂壘高的堤壩逐漸崩潰,水流不再渾濁肆虐,反而漸漸衝刷而過,散作數條清澈河流。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大喜大悲帶來的痛苦,不再那樣難以忍受。
殷刃蓋上老人的眼,牽起孩童的手,摸過動物柔軟的毛皮。人生百態,萬物生靈,所思所想不過如是。見得多了,理解透了,允許自己揮灑喜怒哀樂,好像沒什麽大不了的。
負面情緒尚能在他心中流轉,滿足更能坦然接受。
萬般幻象拂過,最終殷刃發現自己泡在諸多泡泡之中,它們只會給他留下很小、很小的刺痛,就像與鍾成說的擁抱。
那些情緒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但它們不會再與他拉鋸戰,而是快速穿過他流走了,就像一道來自未知的風。
贏了。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過關,但他知道,自己絕對成長了一些。
殷刃得意地抻開身體,橫豎“滿足”那麽大一隻,他還不想撐多大撐多大?也不知道戚辛是不是在看,希望能氣到她。
他不斷伸展著,哪怕懷著恐懼與警惕,仍帶有初生牛犢不怕虎式的理直氣壯。他隻覺得自己好像是從哪個真空包裝裡放出來,能膨脹到天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