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道傷口,結痂,撕落,再重複這個過程。再多的甜蜜與溫度都無法讓它愈合。
這個念頭剛升起,殷刃身周的場景碎屑漸漸全變成血紅色。他的想象迅速構建場景,那日的夕陽與石階,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無論是牆壁上噴濺的血漬,還是石階夾縫中的青苔,種種細節纖毫畢現。溫熱的血液漫過石板,血肉的腥氣撲面而來。
他對它們的記憶,可比那個勞什子白房間要深刻許多。
這是第幾次看到這個景象了?
殷刃伸出手,摸向沾滿血漬的石牆。場景停滯,鍾成說的身體僵硬地靠在牆上,全身盡是碎肉與血色。盡管沒有頭顱,隻憑身形,殷刃還是能一眼分辨出那個人。
殷刃在那具屍首前蹲下身體,他輕輕整理著鍾成說炸得亂七八糟、浸透鮮血的衣物。他的戀人胸前傷口淒慘開裂,也被殷刃細細合攏。只是做完一切,那股死亡的氣息依舊盤旋不散,狠狠絞動殷刃的心臟。
興許是仇恨已報,殷村的慘況在他心底安眠。而這個場景取而代之,變成了只需看上一眼,就會遍體生寒的恐怖詛咒。
這一回,殷刃沒有移開目光。
他注視著缺少頭顱的身軀,手上的血漬新鮮如故,不見乾涸。
“車到山前必有路,及時享樂最重要,我一直是這樣想的。可是你我將責任一切兩半,得過且過……我想,這談不上最好的共犯。”
那是你向我許下的願望,怎麽能敷衍了事呢?
殷刃摩挲著軀體殘缺的脖頸。血肉斷面透出雪白的脊骨,如同一粒蒼白的種子。
“……很久之前,我從來不會考慮‘未來’這個東西。”
殷刃的指尖從鍾成說的殘頸移到肋下,皮膚的余溫在他的指尖回蕩。遲疑片刻,殷刃前傾身體,將其擁進懷裡。
沒有了頭顱的重量,那具身體比他印象裡的輕上許多。
“可是在這個時代醒來後,我思考過兩次‘未來’。第一次我想,我這麽喜歡你,而你是人類。將來要是你衰老死去,我一定會很悲傷。”
“第二次我想,我這麽喜歡你,而你失去了原來的力量。要是再來一次‘無能為力’……我連想象都不敢去想象。”
殷刃閉上眼,他的鼻腔中只有血腥氣、濕潤的岩石味道。
以及鍾成說的氣息。
山林般清透凜冽,帶著隱約的薄荷香味。這是殷刃最喜歡的味道,但它混入血腥氣之後,會變成讓他如墜冰窟的恐怖氣味。
“我想,要徹底擺脫這個景象,恐怕只有一個辦法——”
殷刃擁緊那具軀體,小心翼翼地封閉感知。封閉的“關閉”與敞開的“最大火力”間,還有許多微妙的感官控制。他忘了自己已經重複了多少次,但殷刃十分確定,那個隱形的“旋鈕”,他隱約摸索到了它的邊沿。
“——我必須能夠搭建一個,堅不可摧的‘未來’。”
哢噠。
鼻端的味道消失了,懷抱裡的重量也雲煙般散去。
就像保險箱找對了密碼,收音機調對了頻道。殷刃周圍的環境輕輕一震,那種凌遲般的劇痛煙消雲散。
……
“你到底想做什麽?”鍾成說停在戚辛身邊。
殷刃久久不歸,鍾成說坐到膝蓋發僵。他無事可做,只能將所有精力用於擔憂與猜測,其中滋味兒自是不必言說。
殷刃不知道要怎麽在彼岸移動,可鍾成說知道。推開門後十秒,他便找到了無所事事的戚辛女士。
“我說得很清楚吧?我想要‘恐懼’回歸。”戚辛幽幽飄在空中,斜了鍾成說一眼。不知為何,她似乎很不想直視他。“當然,不是指你。”
“……我不行麽?”鍾成說一怔。
“你和人類融合得太厲害,反正我是沒辦法。”戚辛垂下眼,“……不過也難怪,你先前沒有思維,不知輕重是難免的。”
鍾成說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你記得當年的事。”
“獵殺你的時期,簡直是彼岸大狂歡。愛意、快樂、厭惡……它們把這個地方撕得滿是間隙,才把你困住。怎麽,你一點不記得?”
“隻記得很痛。”
“哈哈,”戚辛乾笑,“不說那些,老恐懼,你不像是會跟人搭話的類型。”
“聽著,就算你沒什麽本事,至少這裡的元物——包括我——都做不到完全殺死你。你要是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說這話時,她的身體還是下意識繃緊了。
“我好像沒用了。”鍾成說沉思。
戚辛:“啊?”
她的防備姿勢瞬間垮掉,臉上也露出了幾分茫然神色。這位曾經叱吒彼岸的死神,到底在說什麽東西?
“如果隻想找失蹤者,殷刃不會連我都不理會。殷刃想成為真正的恐懼,我看得出來。”
鍾成說認真地敘述。
戚辛磨磨牙,這人的敘述讓人無端生氣,不過她確實也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你繼續。”
“到了那個時候,我將無法介入他與愛意的戰鬥。就算我強行加入,也只會成為累贅。”鍾成說一五一十地分析自己,“一想到這件事,我心裡就有些悲傷。”
戚辛:“……”她的本質是“悲傷”不假。只是找元物做情感谘詢,好像哪裡不對勁,但她又說不上來。
“我覺得你不必太難過。”戚辛清清嗓子,“事情會變成什麽樣,連我都不知道。殷刃那小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說實話,他未必能成為真正的恐懼。”
“什麽意思?”鍾成說的面色即刻肅穆下來。
戚辛隨手指了指遠方——離他們十幾步的地方,兩隻白色元物只在廝打。其中一隻已經被另一隻吃掉大半,卻還在拚命扭動掙扎。看外型,那兩隻小東西無疑是同種。
“正常的元物,應該是在‘滿足’的影響下出生在彼岸。那種小元物,如果出生後食糧充足,它們隻吃情緒就可以生存,同族互噬只會出現在饑荒環境。”
“而我們這類大元物,勢必要在出生後殺死前一代……畢竟資源有限,前一代只要活著,就會無意識地汲取情緒養分,新一代很快就會死於營養不良。”
戚辛輕描淡寫地比劃。
“但是根據你們的說法。第一,殷刃是在人間誕生的,並沒有‘滿足’插手,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情。第二,他遲遲沒有吃掉空佔位置的你,但又相當健康。”
鍾成說的眉頭越擰越緊:“你想說,殷刃不是正常元物?”
“是的,我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麽東西。”戚辛轉動眼珠,黑蒙蒙的眼睛擠去眼角,“不過他看起來是恐懼,氣息像恐懼,破壞力也與恐懼無異。在我這裡,他就是‘恐懼’幼崽。”
鍾成說不語。
“只要能解決彼岸的問題,我不介意他的血統純不純。現在這個情況,我好像也沒得選。”戚辛說,“所以將來的事情誰都說不準,你介意也沒用。”
“殷刃的情況比預計的更不穩定,而你也沒有讓我恢復力量的辦法。”鍾成說乾巴巴地總結,“我不可能不介意。”
“我愛莫能助,也不關心。”
戚辛移開目光。
“對於彼岸來說,現在的你與死物無異,恐懼先生。”
鍾成說抬起眼,那兩隻白色的小元物已經結束了戰鬥。其中一隻的身影消失無蹤,而另一隻輕飄飄地遊動,恍若無事發生。
被吃剩的那隻,連殘渣都沒有留下。
沒有恐懼的彼岸,隻存在這一種“死亡”。哪怕他現在就站在這裡,也干涉不了任何事情。
鍾成說摘下“幻象”組成的眼鏡,抬起漆黑的眼眸。等那隻小小的元物遊走,他的手摸向後腰。寬松的白線衣之下,藏著一抹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