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他看不見它們長在她身上的樣子。
……要辨認人的長相,他只能去看不會動的照片或畫像。無論透過鏡頭,還是視頻,看向他人的時候,他只能看到一堆暗流湧動的黑。
蠕蟲似的黑色符文將人們包裹。它們在每個人身上積出厚厚的一層,不斷爬動。人們如同一個個會走路的繭子,衣服、裝飾的色彩全被掩蓋,人來人往的街道像極了灰黑的海岸線。
這件事曾使他無比困惑,然而知道這件事後,他的母親並不驚訝。
“只是一種病,我心裡有數。”她說,“別到處跟別人說。”
十四歲時。
隨著歲月過去,黃今漸漸理解了那些爬來爬去的黑色符文——那似乎是每個人的“想法”。
它們會隨著人情緒活動增加或減少。人們睡著或昏迷的時候,它們總會薄一點。等人死透,它們才會徹底消失。
長年累月的積攢下,他逐漸能分辨出部分符文的含義。
然而他的母親卻沒能與“怪病”和睦共處。那些眼珠越長越快,她人也越來越虛弱,終於,在某一天,她用燙紅的杓子挖掉了全部的眼球。
她就此失明,它們也終於停止了生長。
然而在那之後,母親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人也越來越神經質。她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厚厚的思維蓋住了瘦削的身體。打眼看去,如同一座巨大的黑色墳塚。
“當初就不該來海谷市”“早知道不該接觸沉沒會”的想法成千上萬,在她的體表快速爬動。其中夾雜著零星的“不生這個孩子就好了”“之前明明沒有惡化”。
悔恨、痛苦、憎惡、恐懼。她身邊的想法越來越厚,厚到撐滿整個房間。那些黑色符文在臥室中來回湧動,如同潮水。
而每次給她喂藥擦身,黃今都要被那些符文徹底淹沒,眼前一片漆黑。
他不喜歡這種黑暗。
二十四歲時。
黃今失去了支撐得起債務的工作,在變賣家中舊物的時候,他發現了那本《黃氏奇術》。
或許他可以試著做點東西,就像他的母親那樣。
“兄弟,我叫呂光祖。你東西質量不錯,以後全批給我,我給你賣哈。”
“好。”
現在的他能解析出更多想法,滿街的人潮也更加面目可憎。黃今本來就不想與人打交道,如此一來正方便。
“你能不能做那種殺傷力強一點的靈器?你應該做得出吧。”
“好。”
時間久了,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再看看滿街的“黑繭”,黃今很難生出同類的感覺。
在自保的前提下,只要能掙到錢,他無所謂。
……
“這次有個大客戶!”這一回,呂光祖當面找上了他,“我需要一個‘斷命取運’的符咒,那人不太信這些。之前那些小東西對他效果不好,得來點猛藥……做完這票,你的債也能還清,多好啊。”
改運旺桃花的小符咒,本質上都是支取未來的一點運勢和幸福感,將它們提前挪到現在。斷命取運則是其中的極致——直接犧牲自己的命數,以此為代價換取強運。
黃今盯著呂光祖身上的“我沉沒會的名號都吹出去了”“順利的話應該不會被報復”“管那家夥會不會死呢,死前改運了就好”,他歎了口氣。
“不做。”他搖了搖頭,“呂光祖,我不想再跟你合作了。”
債快還清了,他不再那麽急需錢款。這個人太過貪婪短視,自己早晚會被他拉下水——沉沒會太過危險,這樣做得不償失。
他的生活平靜了一陣,直到某個夜晚。
黃今正在地下室製作靈器,背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黃今心裡一驚,他藏起工具:“誰啊?”
“我呂光祖,有話跟你說!”門縫中飄來一陣酒氣,“你不開我可就砸門了!”
黃今猶豫片刻,終究開了門。
下一秒,他被洶湧而來的黑潮淹沒。
無數寫滿“殺了你”的符文環繞著呂光祖,迅速膨脹的思維幾乎要佔滿半個地下室。瘋狂湧動的字符佔滿視野,黃今甚至不知道對方人在哪裡。
他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被往後猛地推了一把,黃今往後踉蹌幾步,差點撞翻工具桌。
“要、要不是你當初那麽多逼事,搞砸了老子的生意,沉沒會也不會注意到!”呂光祖在怒濤似的思維中心叫囂,“操!現在老子背了老大的債,都他媽是你害的!!!”
黃今看著滿眼瘋狂湧動的“殺了你”,謹慎地弓起身體:“你冷靜點,我可以給你錢……”
“你那點錢夠乾屁!”呂光祖咆哮,“先拿來——”
“酒還真能壯膽”……“這小子把我招牌砸了”……“靈匠家肯定有值錢靈器”……
“拿完錢就弄死他”“拿完錢就弄死他”“拿完錢就弄死他”……
那些“殺了你”迅速分裂,化為更多繁雜的思緒。
黃今深吸一口氣,拿出方便逃避追蹤的現金:“我手裡就這麽多,值錢的東西早賣了。你我好歹共事過一陣,今天這事……”
呂光祖逼近,黃今的視野再次被無數惡意淹沒,除了漆黑的怨毒,他看不見任何東西。
恍惚之間,他仿佛又回到了母親床前,被那片深黑的海吞噬。
“現在放昏迷藥劑”“現在放昏迷藥劑”“現在放昏迷藥劑”……
“化屍水應該沒問題”“化屍水應該沒問題”“化屍水應該沒問題”……
密密麻麻的殺意包裹下,黃今咬緊牙關。他在身邊一陣摸索,抓起桌子上的雕刀,用力朝思維最集中的部分劃去。
“嗤。”
刀刃斜斜劃過呂光祖的咽喉。
傷口沒有太深,但足以致命。可惜他們誰都沒有察覺——呂光祖晃動被酒精麻痹的身子,再次朝黃今撲去。半屋子殺意持續張牙舞爪,黃今被按在地上,他攥緊雕刀,朝那片黑暗胡亂劃動。
半分鍾過去,鮮血不住噴濺,地下室的雜物被兩人撞得七歪八扭,呂光祖踉蹌著倒在地上,空氣中的甜腥氣漸漸蓋過酒臭。
隨著血液流失,呂光祖周身的思維漸漸淡薄下去。他似乎想說什麽,嘴裡不住發出呃呃的聲響。
這還是黃今第一次看到呂光祖的臉。
此時此刻,呂光祖身上只剩下薄薄一層思維,它們艱難而遲緩地趴在他的臉上,仿佛凍僵的蜈蚣。
“冷”……“我要死了?”……
“那個傻逼”……“我身上背著沉沒會的‘買命債’”……“他們會抓到他的把柄”……“他只會死得更慘”……
最後的思維也沉寂下來,如同消失在皮膚上的雪片。黑色的潮水徹底褪去,血泊中的屍體暴露無遺。
死了?
……怎麽辦?
黃今站在血泊中間,腦子嗡嗡作響。雕刀沾滿了血,變得又黏又滑。
報警嗎?說實話,他倒不怕坐牢,但是想想牢獄裡會看到的那些思維……
可要是除掉屍體,沉沒會收不到買命債,同樣會搜尋呂光祖的蹤跡……
黃今嘴唇發麻,四肢發軟,第一次殺人的惡心感徘徊不去——明明是竭盡全力逃離漩渦,他卻在漩渦裡越陷越深。
二十五歲時。
他戴上了另一張臉,也背上了另一份債務。
黃今漫步在海岸線似的街道。他穿過一陣又一陣灰黑的思維,穿梭於白天的街道小巷,夜晚的鬼市瓦簷,售賣自己做的各式靈器。
他學會了和呂光祖的故人接觸,更好地模仿呂光祖。他也學會了出入鬼市,將自己隱入黑暗。他甚至學會了分辨靈器的製作水準——他知道,自己的技藝絕對算頂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