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是噩夢呀。”她說。
不顧雷秀榮的阻止,她跑到天台邊緣。
“大郭!”李小婭提高聲音,“我們高三了!你知道嗎?”
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那支筆送你,不用惦記著還,聽見沒有?”
“我會考上一個好一本,我會給每個人都買禮物,你就當提前收了!”
郭圍沒有出聲,他牢牢擋著自己的面孔,胸腹上深深的傷口消失不見。
他不想讓她看到。
“咱們兄弟就不一樣了。”
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跟上李小婭的腳步,走去天台邊。
郭圍的室友眼圈通紅,他忍著沒掉眼淚,臉上掛著個有點刻意的笑。
“婭姐化悲憤為動力,我們可是組團體驗了心理疏導,瞧瞧你在爸爸們心裡的位置。”
“老四你捂著臉幹嘛?還能嫌棄你?”“你等著,到時候高考試卷燒給你!不能就我們遭罪——”
“照片我們找外面的店洗出來了,也燒給你。”
三個男生聚在李小婭不遠處,紅著眼眶,笑嘻嘻七嘴八舌。
鬼煞漸漸變得淡薄,校園裡的內髒和刀刃消失了。染血的校服落上地面,無數扭曲的幻影沉默地站立,頭顱衝向主教學樓的方向。
外來的小型怪物開始被此處排斥,懸浮在空中。
手背上的傷口緩緩閉合,郭圍放下雙手。他露出發青的、完整的面孔,身上的血漬漸漸變淡。
他想看看他們。
那雙眼睛透出腐敗的渾濁,可眼淚不再是膿血。郭圍扯住太陽穴一側的紅繩,顫抖著往外拉扯。
紅繩內的凶煞之力腐蝕著他的雙手,可郭圍仍然努力拉扯著,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正常點。
作為厲鬼誕生的渴望,對於生父的刻骨仇恨。它們如同桌鬥裡的課外書,被他小心翼翼地推入黑暗。
郭圍的目光轉向雷秀榮,目光裡帶著隱約的歉意與期盼。
他還想聽她說說話。
雷秀榮對他們分外嚴格,人又固執。她聲音偏尖、語速很快,聽起來有種自然而然的尖刻感。一旦數落起人來,她能說好久不換氣。
半年過去,她會說什麽呢?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片靜寂。
雷秀榮不像她的學生們,此時此刻,她沒有佯裝無事。那位中年教師一步步走去天台邊緣,她平時精心打理的卷發亂成一團,眼角的皺紋比他記憶裡深了許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雷秀榮凝視著郭圍的樣子,她面無表情,只是一張臉漸漸被淚水洇濕。學生們第一次見到班主任這副模樣,他們局促地站著,你看我我看你。
幾分鍾過去,雷秀榮終於開了口。
“好孩子。”她說,“下輩子不要這麽苦了。”
投影屏中,郭圍沉默了許久。
半晌,郭圍徹底抬起頭。他直視著天台上的五人,露出一個淡淡的、不太熟練的笑容。
“好。”郭圍回答她。
他攥緊拳頭,猛地一使力,飽含凶煞之力的紅繩被他扯出了頭顱。
……
校園之外,凌晨一點四十五分。
郭來福的意識中,附近街區一片狼藉。建築東倒西歪,街上行人一個不剩。有棟高樓攔腰斷裂,廢墟散落一地,整個現場活像災難片布景。
“這玩意兒我第一次見,居然有這麽大個頭的。”
符行川站在橙色圓錐體怪物上,給自己點了支煙,口氣像在評價超市海鮮。
他穿著件喜服似的大紅長衫,單邊的紅流蘇耳墜搖搖擺擺。此人黑眼圈重得嚇人,卻不見園區裡晃蕩時的疲憊。
圓錐體怪物側倒在街上,它全身傷痕累累、昏迷不醒,所有眼睛都凸出孔洞。它的四周,高大的人形怪物在地上抽搐,小型怪物漫無目的地亂爬,它們暈暈乎乎聚成一堆,明顯被揍得找不到北。
“鬼將”是馭鬼師與役屍人的上位職稱,能力在這裡受到全面壓製。
但這件事似乎並未困擾到符部長。
校外的空間正值“黑夜”。不大的校園四周,橙紅的術法衝天而起,交織成烈火似的防護網。防護網外攔著更多怪物,它們張牙舞爪地想要接近,始終無法突破符行川的防線。
“這下打掃得差不多了。王宙,包琳琳,‘人造間隙’狀況如何?”
符行川拍拍袖子上的土,吐了個煙圈。白煙沒有散開,它們化成一條條細小的鎖鏈,在鬼胎裂縫附近遊蕩。
變形的校門旁邊,這類煙鎖聚集得最多。
而在校門不遠處,空懸著一扇純粹由符文組成的“門”。火焰似的符咒沿著門框不斷流動,門框內框著深淵般的漆黑。
識安的“人造間隙”。
趁九組破壞核心記憶,鬼胎不穩。它能夠打通兩個空間,打開一個臨時出口。
包琳琳正蹲在門邊,逐個確認靈器位置。
“報告,干擾全部排除。”包琳琳聲音清脆,“厲鬼束縛靈器狀態正常,六組在郭來福身邊待命,無論厲鬼在哪邊降世,我們都有應對。”
“嗯。”符行川臉上沒有半點放松,“小趙跟你們說了吧?裡頭有凶煞之力的跡象,救人優先捉鬼,不要戀戰。”
“是!”“明白!”
借著術法火籠的光輝,符行川又在門框附近補充了一道道防護術法。眼看門框上的符文運轉得越來越順暢,他倒退幾步,上下打量面前的“鬼胎”。
“就在剛才,它的樣子又變了。”科學崗王宙刷刷畫著素描,不時記下一串串數字,“這東西給人的感覺不太妙。”
他停下筆,示意性地翻動畫冊。
第一張,昨天上午七點半。他們剛發現它時,它只是凸出街道的一個“腫瘤”。
第十張,昨天下午四點左右。它變得越發扭曲,表層上增生出無數像神經又像血管的“細絲”。
王宙迅速往後翻過幾十頁,頁面快速交替,畫面仿佛要動起來。
不知道第多少張,時間就在十分鍾前。畫面上的鬼胎和他們眼前的絲毫不差。
千萬根細絲直直立起,探向天空,伸入那巨大漩渦的最深處。它們時不時一突一癟,迅速吸收著什麽。與此同時,整個鬼胎微弱地搏動起來,如同不祥的心跳。
哪怕王宙身為科學崗,他也看得出那個事實——
有什麽東西即將誕生。
王宙不是沒進過檔案館,他也就人家腦子裡穿了回女裝,演了回宮鬥,最後摔斷一條腿。和九組這離譜遭遇比起來,他們七組的檔案館之旅簡直是度假。
“符部長,真沒問題嗎?”王宙額頭見汗。
“沒事,先把你的簿子收下,時間差不多了。”‘
符行川看了眼時間,距離凌晨兩點還剩兩分鍾。
包琳琳站去靈器啟動點,王宙則穿好防護服,老老實實候在門邊。識安的第一鬼將哢哢扭了下脖子,掰了會兒十指,剛打算走向前——
搏動突然停止了。
毫無預兆的,千萬根細絲迅速枯萎。那個揉滿校園元素的“腫瘤”慢慢展開,展露出一些方方正正的邊角,像是一朵初綻的花。
不遠處,識安準備好的“門”正常運轉,沒有被排斥的跡象。包琳琳與王宙對了個視線,兩人一同轉向符行川。
他們還沒發力,這東西自個兒就蔫了。難道他們七組日常行衰積霉,好運氣終於姍姍來遲?
“九組做了什麽?”符行川乾脆地接通盧小河。
“殷刃招了五位群眾‘入夢’,穩定郭圍的情緒。”盧小河一五一十地匯報。
“效果有點好過了頭。”符行川揉揉額角,切換通訊對象,“計劃不變。殷刃、鍾成說,做好倒計時,整點準備破壞核心記憶。裡面很可能有沉沒會的人,不要磨……”
啪。
他還沒等到九組兩人的回答,信號突然完全中斷。那不是屏蔽或關掉通訊的切斷,而是信號的突然消失。